第一部 上火线以前(第42/57页)

如果发生了主人逃脱而跟班被俘的情况,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背着主人的行李的。那时那些行李就成了他的财产。他对那行李总会竭尽全力抓住不放。

有一回我见过一个被俘虏的勤务兵。那人跟别人一起从杜布诺步行到了基辅以外的达尔尼卡。除了自己的行军粮袋,他还带了没有被俘的上级的行军粮袋和形状各异的大小手提箱五个,外加两床毛毯和一个枕头,头上还顶着一个行李包。而且抱怨说哥萨克人偷走了他两个箱子。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他像那样苦苦跋涉,走过了整个的乌克兰。他简直就是一辆步行的搬家卡车。我怎么也不理解他是如何能拖了那么大一堆行李走过了那么几百公里路的。可他还是带着它步行到了塔什干,然后在一个俘虏营里得了斑疹伤寒,躺在那堆行李上死掉了,死时还照顾着它们。

而今勤务兵已经遍及了共和国的每一个角落,而且在讲述他们的英雄事迹。攻占索克尔、杜布诺、尼什和匹亚伏的全都是勤务兵。每一个勤务兵都是一个拿破仑:“是谁告诉上校让他给统帅部打电话,说行动可以开始的?是我。”

他们大部分人都是反动分子,受到全部基层官兵的憎恨。其中有一些还是告密者,眼看见别人给抓起来捆起来,特别感到得意。

他们发展成了一个特殊的种姓。他们的自私自利就不知道有边际。

路卡什中尉是风雨飘摇的奥地利君主政权下的一个典型常备军军官。军官学校把他培养成了一种两栖动物。他在社交场合说德语,写作用德语,读的却是捷克语书报,在他给为期一年的志愿兵讲课时,常对他们秘密地说:“让我们做捷克人吧,但是不必让别人知道。我也是捷克人。”

他把当捷克人看作是某种秘密组织的成员,认为跟他们拉开距离较为明智。

除此之外他倒是个正派人。他不怕上级,部队调动时也能恰到好处地照顾自己的连队。他常常找仓库给部下安排舒适的宿营地,常常让士兵滚出一桶啤酒来喝,由他自己那差强人意的薪金支付。

他喜欢听自己的部队在行军时唱歌,即使在去上操和回来的路上,也要他们唱。他也在连队的旁边走着一起唱:

到了半夜就黑漆漆,

口袋里跳出些燕麦粒,

坦坦塔拉!噌!嘣!

他的公正不同凡响,也没有欺负人的习惯,因此很受部下爱戴,他也十分得意。

可军士们到了他面前却发抖,不到一个月他就能把一个野兽样的军士长调教成一头十足的羔羊。

他可能大喊大叫,不错,但是他绝不骂人。他使用词语和句子字斟句酌。“你看,”他说,“我倒真不愿意惩罚你,我的孩子,可是我无可奈何,因为部队的效率和勇气靠的就是纪律。没有纪律的部队只能算是在风中摇晃的芦苇。如果你着装不整饬,纽扣没有钉好或掉了,显然你就是忽略了自己对部队应负的责任。昨天检查时你的制服上少了一粒扣子,他们就关了你禁闭,你也许会觉得无法理解。换句话说,那事在老百姓生活里只是小事一桩,并不重要,可以根本忽略不计。可你看,到了部队,像那样忽视个人仪表的结果却是要受处分。为什么?这不是掉了一粒纽扣的问题,而是应该习惯于军纪的问题。你今天忘记钉上一粒扣子,明天就会觉得拆枪擦枪是一种麻烦,后天你就会把刺刀忘记在某处的酒店里,而最后你就会在站岗时睡觉。因为从那粒倒霉的纽扣开始,你就在事业上走上了懒散人的下坡路。情况就是这样,我的孩子,我现在处分你,正是为了挽救你,使你今后不致因为可能干出的坏事而受到更严厉的处分——如果你逐渐地但是肯定地忘记了自己的责任的话。我要关你五天禁闭,我要你在吃面包加清水时好好想想:那处分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一种教育手段。其目的在于改造受处分的士兵,提高他们的素质。”

他早就该当上尉了,但是他在民族问题上的小心谨慎对他并没有帮助,因为他对待他的上级总是开门见山,面对公务关系上任何形式的谄媚逢迎全都觉得有失尊严。

这是他所能保留的南波希米亚农民的性格。他是在那儿的湖泊和密林里的一个村子里出生的。

他对士兵虽然公正,从不欺负他们,却有一个性格上的特点:厌恶勤务兵,因为他很不走运,得到的勤务兵都是能想像得出的最讨厌的,最卑鄙的。他揍他们腮帮子,打他们耳光,努力用说理和行为来训练他们,并不把他们当士兵看待。可他跟他们毫无希望地奋斗了多少年,勤务兵不断更换,他最终还是只好叹气:“现在我手里的仍然是个邋遢家伙。”他把他的勤务兵看作是动物生命的最低级形式。

他非常喜欢动物。他有一只哈尔兹金丝雀、一只安哥拉猫,还有一只冰麝马厩狗。在这些动物干坏事的时候,他的历届勤务兵对它们的处理,倒不比路卡什中尉在他们干坏事时更厉害。

他的勤务兵让金丝雀挨饿。有个勤务兵还把安哥拉猫的眼珠打了出来。他们一见到那冰麝马厩狗就打。最后,帅克的一位前任还把那痛苦的动物带给了潘克拉茨一个骗子手,让他把它藏了起来,为此他自己掏腰包给了那人十克朗,并不后悔。然后,他干脆告诉主人,说那狗在遛弯时跑掉了。那勤务兵第二天就跟连队一起齐步走,上操场去了。

帅克到路卡什中尉处报到开始工作,路卡什中尉把他带进了客厅,说:“神父推荐了你,我希望你不至于辜负他的推荐。我已经有过十来个勤务兵,没有一个能跟我长久相处的。我必须警告你,我是很严格的。谁要是使坏或撒谎,我的惩罚就很可怕。我要求你对我永远说实话,执行我的命令,不许抱怨。如果我对你说,‘跳到火里去,’哪怕你再不情愿,你也得往火里跳。你在看什么?”

帅克正兴味盎然地望着旁边的墙壁,那里挂了一个鸟笼,笼里有一只金丝雀。帅克那温驯的目光盯着中尉,用善良淳朴的声调说:“启禀长官,笼子里有一只哈尔兹金丝雀呢。”

帅克像这样打断了中尉的话头,作了个立正姿势,两眼直视对方的眼睛,一眨不眨。

中尉想说点威风的话,但是注意到了帅克脸上那天真无邪的表情,只说出了以下几句:“神父推荐你,说你是个很严重的白痴,我看他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