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光辉的败绩(第31/56页)

“你自己知道,帅克,”路卡什中尉回答,“我听你说话越多,就越相信你根本不尊重你的上级。一个士兵应该只谈上级的好处,哪怕是许多年以后也一样。”

很明显,路卡什中尉开始欣赏这谈话了。

“启禀长官,”帅克带着道歉的口气说,“伏列德乐上校去世已经多年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老唱他的赞歌。长官,他对士兵是个纯粹的天使。他好得就像圣马丁节的马丁,他把鹅送给饿肚子的人和贫苦人。他把从军官伙食团领来的饭给他在操场里遇见的第一个士兵。我们吃厌了包子,他就命令给我们做‘掷弹手进行曲’〔39〕煨猪肉。但是他真正表现他的慷慨大方是在演习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多尔尼—克拉罗威策,他就下命令说,他自己掏腰包请大家把整个酒厂喝光。他过生日时请全团的人吃奶油酱烤兔子加带馅的面包。他待士兵是如此地好,以至于有一回……”

路卡什中尉轻轻地敲了敲帅克的耳朵,友好地说:“行了,办事去吧,王八蛋,就别说他的事了。”

“好的,长官!”帅克走掉了,回到了自己的车厢。这时全部电话器材和电线都锁在那里的营部车厢前出现了一个场面:一个警卫站在那里,因为萨格纳上尉有命令,在战场上一切东西都必须警惕地保管。因此,按照运送物的价值在车厢两面都派有警卫,而且要查营部办公室规定的口令。

那一天的口令第一部分是:“拷贝”,第二部分是:“哈特万”。站在存放电话机的车厢旁边的警卫必须记住这口令。他是个波兰的克罗米耶人,由于某种特别的不幸来到了这个团。

他当然不会懂得什么是“拷贝”,但是他有一点模糊的记忆术的概念,设法记住了那字以k音开头。值班军官杜布中尉来到他面前,问他那天的口令时,他就得意地说是“咖啡”。这当然顺理成章。因为来自克罗米耶的波兰人就忘不了布鲁克军营那早晚两次咖啡。

在他再次叫出了“咖啡”而杜布中尉越来越靠近他时,他记起了自己的誓言,而且在站岗,于是威胁地大叫:“不许动!”杜布中尉向他又前进了两步,仍然要求他说口令。那警卫提起枪就瞄准了杜布中尉。他的德语不高明,就用德波混合语叫道:“我要开箱了,我要开箱了。”

杜布中尉明白他的意思是“开枪”,便往一边闪开,叫着:“我是警卫官!我是警卫官!”

这时陪伴这个波兰人上岗的介里内克中士出现了,他问波兰人口令。杜布中尉也问。那位来自克罗米耶的走投无路的波兰人吼叫着回答了口令,声音响遍了整个车站。“咖啡!咖啡!”那时那里有许多车辆,人们立即拿着饭盒从车里跳了出来,造成了可怕的混乱。结果是那位可敬的警卫被解除了武装,送进了禁闭车厢。

但是杜布中尉看见帅克头一个拿着饭盒爬出了车厢,于是对他起了疑心。他准备以生命担保说帅克说过,“拿好饭盒都出来,拿好饭盒都出来”。

半夜以后火车出发向拉多伏策和垂比绍伏开去。早上,到达了车站。这时已有一群匈牙利老兵等在那里。他们把这个步兵营跟匈牙利民团14团的步兵连混淆了——那个步兵连晚上已经过去。这些老兵显然喝醉了,像猫叫春一样激烈地叫:“Isten aldmeg a kiraly.”〔40〕把整个列车都惊醒了。又有几个更具民族意识的人从车厢里伸出脑袋,对他们回答:“来,亲我们的屁股!Eljen〔41〕!”

于是老兵们吼叫得窗户发抖:“Eljen! Eljen! a tizeneg yedek regiment!〔42〕”

五分钟以后火车继续前行,去胡门涅。这儿已经有了俄国人向提萨山谷进攻时的明显战斗遗迹。粗糙的战壕沿着山坡延伸,可以零零落落看到被焚毁的农舍。旁边有草草搭成的棚子,说明房子的主人已经回来。

等他们随后来到胡门涅时,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胡门涅也同样有战斗痕迹。车上的人这时可以看见一个公开的秘密,观察到俄国人走掉之后,当局是怎么对待当地老百姓的——他们跟俄国军队语言宗教是相同的。

匈牙利宪兵包围了月台,月台上站着一群被抓来的人。他们来自匈牙利的路丹尼亚,其中有那里的广阔地域的神父、教师、农民。他们的手都用绳子捆在身后,两人一对拴在一起。大部分人鼻子都打破了,头上有包块,因为被抓来后立即挨了宪兵的毒打。

稍远的地方有个匈牙利宪兵正拿一个神父开心。他用绳拴住神父的左脚,自己攥住绳,用枪托逼着他跳茨咂达舞。神父跳时他突然一拽绳,让神父鼻子冲下摔倒在地上。因为手拴在背后,神父爬不起来,便死命挣扎,想翻转身子,以为也许还可以站起来。宪兵一见他这样做,高兴得哈哈大笑,眼泪都流了出来。神父挣扎着快要站起,他又拽一下,让他鼻子冲下再次扑倒在地上。

最后结束这场胡闹的是一个宪兵军官。他命令把俘虏带到车站后一个空仓库去,等候列车离开。俘虏们到了仓库里又会受到拳打脚踢,只是再也没有人看见了。

这次事件受到大部分军官的谴责,成了军官车厢纷纷议论的话题。

克洛斯少尉认为即使有人是叛徒,也应该在当地立即绞死,而不应该虐待。杜布中尉却相反,完全赞成整个做法,而且立即把话题引向了萨拉热窝的刺杀。他解释说胡门涅车站的匈牙利宪兵是在为佛朗兹·腓迪南大公和他的妻子之死报仇。为了加强自己的话的分量,他说他常订阅一种杂志,史玛谢克的《四叶苜蓿》。在开战之前,这杂志的7月号写到这次暗杀时就说过,萨拉热窝那无比的罪行在人民心里留下了长期的、难以愈合的创伤。因为死去的不但有国家行政权力的代表,而且有他受到敬爱的忠诚的配偶,因此这创伤更令人痛苦。这样,两个生命的破坏也造成了一个幸福的模范家庭的破坏;而受到普遍钟爱的孩子们也都沦落成了孤儿。

路卡什中尉只对自己喃喃地唧咕,在胡门涅车站这地方,宪兵们肯定也订了刊有那篇动人文章的史玛谢克的《四叶苜蓿》的。可这一切突然使他感到了恶心,他除去暂时求得一醉,摆脱人间之苦,再没有别的要求。于是他又出去找帅克。

“听着,帅克,”他对帅克说,“你知道附近有能买到干邑白兰地的地方吗?我觉得不大舒服。”

“启禀长官,这是天气变化的结果,上了战场你说不定还会更不舒服。人们离开原来的军事基地越远,越会觉得软弱。在思特拉思尼采有一个叫约瑟夫·卡楞达的花匠。有一回他也离开了家。他从维也纳的思特拉思尼采区走到了维诺赫拉迪区。到了车站,他进了一家酒店,直到那时他的感觉还是正常的。但是,一来到克茹木尼大道,他的情绪就低落了。只是还没有丧气,因为头天晚上他曾经在思特拉思尼采车站跟一个电车司机打过赌,说他可以在三个星期之内环游地球一周。于是他继续离家,越走越远。直到来到了查尔斯广场那家黑酿酒厂。再从那里又去了玛拉—斯特兰纳,然后到了圣托玛士酿酒厂,再到了乌—蒙太玖。再往上走,又到了布拉班特国王酒店,然后又来到了“美境在目”。从那里又到了思特拉霍伏修道院的酿酒厂。但是,到了那地方气候的变化开始对他不利了。他走到了洛瑞塔广场。到了那里一阵思乡的情绪蓦然袭上他的心头,他扑到了地上,开始在街上打滚,叫喊道:‘啊,不,不,我不要再往前走了。对环绕地球旅行,我也不感兴趣了,他妈的。’请原谅我说这粗话,长官。不过,如果你喜欢,我就去想法子给你弄点干邑白兰地来。只是我担心我还没有回来车就会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