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光辉的败绩(第30/56页)

在出发的前一天,那野战厨房的炊事班因为在城里有精力过分旺盛的表现,给关进了班房,到他们的步兵连已经安全地上了穿越匈牙利的铁路时,他们还一直监禁在那里。

因此,那个没有厨房的连队就给划到了另外一个野战厨房——当然难免引起争吵。被分配去削土豆皮的两个连的士兵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对立。这边的人对那边的人说,他们才不愿当傻瓜,自己累死累活去为别人费劲呢。可他们到最后才发现,所谓土豆烧牛肉要下锅事实上也只是一种姿态,目的是让大家逐渐适应一个结果:正在面对着敌人烧牛肉,“总撤退”的命令可以突然发来,只好把牛肉倒掉,甚至不让谁有舔上一口的机会。

看来这只是一种排练,没有悲剧后果,却有教育意义。因为到土豆烧牛肉马上就要分配的时候,“进车厢”的命令真的来了,火车就向密斯克尔茨开去。但是,即使到了密斯克尔茨,牛肉还是没有分,因为那里有一列挂俄国车厢的火车停在轨道上,不能让大家下车。于是众人的想像力又活跃起来:牛肉只能到了加里西亚下了火车才分。而到那时又会宣布牛肉已经馊了,不能吃了,只好倒掉。

他们就像这样心里老记挂着牛肉继续前进,来到了梯扎吕克和散波尔。在没有人想到土豆烧牛肉还会分下来的时候,火车在撒托拉耀赫利停住了,锅下烧起了火,土豆烧牛肉热好了,终于分下来了。

火车站很拥挤,有两列军火车要先送走,然后是两批炮兵和一列车渡桥部队。那情况哪怕说是运送每一支部队的列车都集中到了这个车站,也肯定没有错。

在火车站后面,两个匈牙利民团轻骑兵不但抢了一对波兰籍犹太人一大篮酒,而且欺负他们。两人情绪高涨,不但不给钱,还打了两个犹太人嘴巴。这事显然受到了纵容,因为他们的队长近在咫尺,而且对着那整个场面发出亲切的微笑。而仓库后面还有几个匈牙利民团的轻骑兵把手往挨打的犹太人的几个黑眼睛女儿的裙子里伸。

这儿还有一个载运空军装备的列车。别的线路上还有敞篷车厢载着类似的东西,比如飞机和大炮,只是破烂不堪。是被击落的飞机和炮筒损坏的榴弹炮。因此在崭新的武器送上前线的同时,这些辉煌的破烂也在往后方送,是到根据地去修理和重装的。

当然,杜布中尉对聚集在破飞机烂大炮边的士兵解释说,这些都是战利品。可他也注意到了附近人群里的帅克正在说着什么,于是便向他走了过去。他依稀听见了帅克那谨慎的声音:“不管你从什么角度看,这都是战利品。乍一看,有点叫人纳闷,你能在炮车上读到‘帝国与王室炮兵师’的字样。但是极有可能是这样的:大炮落到了俄国人手里,我们又把它抢了回来。这样的战利品可是有价值多了,因为……”

“因为,”这时他瞧见了杜布中尉,便说,“任何东西都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就像远在拿破仑战争时期帕则密索一个士兵所做的一样。那个士兵的军用水壶在白刃战时被敌人抢走了。晚上他又钻进了敌人的营帐,把水壶拿了回来。那一趟跑得倒真值,因为敌人晚上刚领了配给酒。”

杜布中尉只说了一句话:“你最好少出头露面,帅克,别让我在这儿再碰见你。”

“遵令,长官,”帅克说着去了另外一列车厢。要是杜布中尉听见了他后来说的话,肯定会跳得制服掉到地上的,虽然那是一句《圣经》上的纯洁话:“转瞬间你看不见我,转瞬间你又看见了我。”

最有意思的是,帅克一走掉,杜布中尉又发起傻来。他让士兵们注意一架被击落的奥地利飞机。飞机的金属圈上明明标有“新维也纳”〔36〕字样。

“这一架是在里沃伏从俄国人手中击落的,”杜布中尉说。路卡什中尉刚好听见了他的话,便走过来大声补充道:“在战斗中,两个俄国人给打死了。”

然后他便走开了,再没有说别的话,心里却想:杜布中尉真是条出色的蠢牛。

他在另一个车厢后遇见了帅克,很想避开他,因为从帅克见到他那样子看来,心里一定压着许多话要向他说。

帅克径自向他走来。“启禀长官,连传令兵等候你下一步命令。我已经到军官车厢找过你了,启禀长官。”

“听着,帅克,”路卡什中尉故意怠慢他说,口气并不友好:“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忘记了我是怎么样叫你的了吗?”

“启禀长官,这种事我是不会忘记的,因为我不是像志愿兵热乐兹尼那样的人。战争开始前很久,我们还在卡尔林军营的时候,有一个上校,叫伏列德乐·冯·跑马郎,或别的什么‘马郎’。”〔37〕

路卡什中尉一听见“别的什么马郎”,忍不住笑了。帅克接着说下去。“启禀长官,那位上校只有你一半高,蓄了一部像罗布科维茨亲王的大胡子,因此看上去很像个猿猴。他一生气能跳到自己身子的两倍高。因此我们把他叫做橡皮化石。那天碰巧是五月一日,我们十分警惕。头天晚上他就在院子里对我们发表了一篇了不起的演说。说是明天我们全都得留在营里待命,一步也不许离开。万一有了最高司令部的命令,我们就可以向所有的社会主义渣滓开枪。任何官兵度假超时,不是回到军营,而是拖到第二天,犯下的就是叛国罪。因为像那样的醉鬼到枪声响起时只会向天开枪,是打不中人的。于是志愿兵热乐兹尼回到房里说,橡皮化石毕竟也想出了个好主意。你看,他这话很有道理,他们明天是不让人回军营的了。因此,倒不如索性不回来。于是,启禀长官,这聪明的家伙可真有胆量,竟然就没有回军营。可那位伏列德乐上校是个讨厌的流氓,上帝保佑我们,第二天他就去布拉格到处乱转,想抓住我们团里敢于离开军营的人。他还真走运,在火药大厦附近撞上了热乐兹尼。他立即对他大发雷霆:‘我会叫你好受的!我会教训你的!我会叫你受死了罪的,他妈的。’他还说了许多类似的话,而且抓住他就往军营里拽。一路上不但对他说了种种丑恶的威胁话,而且不断问他姓什么。‘热乐兹尼,热乐兹尼,为这事我要叫你拉一裤子。抓住你了我很高兴。我要让你明白什么是五一节!热乐兹尼,热乐兹尼,现在我可抓住你了。我要把你关起来——没错,把你关进一个可爱的牢房!’但在热乐兹尼看来,这一套全一样。他俩沿着泊瑞策街走,在经过乌—武兹瓦瑞卢时,热乐兹尼跳进一户人家的马车入口溜掉了,让橡皮化石大为失望,抓人进监牢的无穷乐趣全泡汤了。上校恼怒异常,气糊涂了,竟然忘记了罪犯的姓氏。他回到军营直蹦到了天花板——天花板很低。值班军官大吃了一惊,听见老橡皮化石用结结巴巴的捷克话大叫:‘把莫介尼关进牢里去!啊,别关莫介尼!要关窝罗文尼!要关茨诺威!’〔38〕老化石还威胁部下,问他们是否抓住了莫介尼,窝罗文尼和茨诺威。他甚至问了全团每个人,但是大家都认识的热乐兹尼却被调到军医处去了,因为他是个牙医。然后有一天,我们团有个人在乌布库酒店刺伤了一个骑兵,因为那人一直在追求他的女朋友。于是上面把我们排成了方阵,让每个人受到检阅,包括伤病员——即使是重病号也由两个人搀着参加。没有办法,热乐兹尼只好到院子里集合了。上面向我们宣读了团部的命令,说是骑兵也是兵,是不允许谁拿刀子捅的,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战友’。一个一年制志愿兵作了翻译,上校像老虎一样对我们骨碌着眼珠子。他先走到前面一排,接着又走到后面一排,然后又绕着方阵转,这时他突然发现了热乐兹尼,那位山一样高大的人。那家伙那么高大,长官,在上校带他到方阵当中来时,那样子滑稽极了。志愿兵停止了翻译,上校开始在热乐兹尼面前蹦跳,像狗在马面前蹦跳,而且一直叫喊:‘你现在可逃不出我的手心了,往哪儿也逃不掉了。现在我再说一遍,你就叫热乐兹尼。可我一直说你叫莫介尼,茨诺威,窝罗文尼。他就是热乐兹尼,混账王八蛋的热乐兹尼,我会收拾你的,你这个窝罗文尼,茨诺威,莫介尼,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猪猡,热乐兹尼,你!’于是他下令关了他四周禁闭。但是两周后他牙痛病犯了,想起热乐兹尼是个牙医,又把他放了出来,让他回到军医处,给他拔牙。热乐兹尼花了大约半个小时给他拔掉了牙,把老化石擦洗了三四次。但是总而言之他用了种种办法把老化石降服了,免去了后半个月的禁闭。情况就是这样,上级军官忘记了部下的姓。但是,正如那位上校常常告诉我们的,下属忘掉上级的姓却是不行的。他说我们一辈子也不应该忘记曾经有过一个叫做伏列德乐上校的上级——这故事是不是太长了一点,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