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光辉的败绩(第36/56页)

“他还问起我呀,真是太可爱了。我非常喜欢他,你那位中尉。他那么慈祥、善良,真是士兵们的父亲呀,”帅克郑重其事地说。

“哼,那可是你的想法,”库纳特反驳。“可是,我告诉你,他是个混蛋的猪猡,而且是个头等的白痴。老盯着我。我太腻味他了。”

“不会吧,”帅克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他真正的一个正人君子呢。你谈起你那中尉时的样子可真滑稽。不过说不定这也自然。勤务兵全都那样。拿温佐少校的勤务兵来说吧,除了说他的主人是个混蛋白痴大傻瓜,从不说别的。或者再拿施瑞德上校的勤务兵来说吧,他一谈起主人就只说他是醉醺醺的王八蛋和臭粪,再不说别的。这是因为每一个勤务兵都向他主人学习。要是主人不骂怪话,勤务兵就学不到怪话了。我在布杰约维策当正规兵的时候,有个中尉叫扑罗哈兹卡,他不大骂怪话,总习惯对他的勤务兵说:‘你这头可爱的母牛,你呀!’他的勤务兵叫西布曼,从来没听见他骂过别的话,当然也就太习惯于他那句话了。等到他回头当老百姓的时候,便常常对他爸爸、妈妈或妹妹说:‘你这头可爱的母牛,你呀!’连对他未婚妻他也说同样的话,结果是他那未婚妻跟他吹了,而且指责他侮辱了她,因为他在一次舞会上公开对她的爸爸和妈妈说那样的话。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原谅他。她在法庭上说,如果他在什么地方私下叫她母牛,她也许还能考虑和解,但是像他那做法,那就意味着是个丑闻,能传遍欧洲。我们说句私房话,库纳特,我对你主人是决不会有那种看法的。我第一次跟他谈话他就给了我非常良好的印象,简直就像一根刚从烟囱里取下来的熏香肠。我第二次跟他谈话他又似乎很有学问,而且通情达理。你事实上是从什么地方参军的?直接从布杰约维策来的?有人直接从什么地方进部队我总很高兴。你在布杰约维策住什么地方?住拱廊街?太好了,至少夏天凉快。你成家了没有?有老婆和仨孩子?你很幸运嘛,我的朋友,正如我亲爱的卡茨神父在布道时常说的,你至少会有人哀悼嘛。当然,他这话也对,因为我在布路克有一回听上校对快要从布路克去塞尔维亚的预备兵演讲,也是那么说的。每一个牺牲在战场上的士兵,留下了家人,都是断绝了跟家庭的纽带。或者,用他的原话说:‘如果他牺牲了,他就是为家庭牺牲了,家庭的纽带断了,他却越加英勇了,因为他为一个更大的家,为了祖国牺牲了生命。’你是住五楼吗?住底楼?当然,我忘了布杰约维策广场就没有一幢五层楼的房子。你马上就要走了吗?啊,我看见了,你的主人现在正站在军官车厢前往这边望呢。如果他偶然问起我是不是谈起过他,你当然就告诉他谈起过。别忘记说我怎么样谈了他很多好话,说我还很少见过像他那样的军官,对人友好,就像个爸爸。别忘了告诉他,我认为他很有学问,还要说我认为他很聪明,还告诉他我警告过你,无论他产生了什么怪念头,你都要服从,你愿意记住吗?”

帅克进了车厢,库纳特回到他那装轴线的小窟窿里。

一刻钟以后,火车经过被烧光的村子布瑞斯托福和威力基—拉德万,继续向诺伐—嚓比纳前进。这一带显然发生过相当激烈的战斗。从一个山谷到另一个山谷的喀尔巴阡岗峦和斜坡,满是战壕,跟铺了新枕木的铁路线平行,两侧布满了巨大的弹坑。铁路沿着拉波瑞茨河上游修造,不时跨过一道汇入大河的小溪,常有新的桥梁和它们所取代的旧桥的烧焦了的木头进入人们眼里。

在去梅兹拉波采的路上,整个山谷都犁出了沟槽,泥土堆积起来,仿佛是叫硕大无朋的鼹鼠大军拱出来的。河流背后的公路给炸断了,毁坏了,沿着公路可以看见部队压境时被蹂躏的大片大片的土地。

被狂风暴雨冲刷出的奥地利军装的破片躺在弹坑边上。

诺伐—嚓比纳后面,一只奥地利步兵的军靴夹在被焚毁的老树枝上,挂了下来,里面伸出一段小腿骨。

在炮队火力曾经肆虐的地方,人们可以看见没有了枝条果实和没有了树冠的树,以及被掀翻的农舍。

火车在新修成的堤坝上小心翼翼地行驶,让整营的人看到战争的欢乐,充分地欣赏着它。被毁坏的山坡和平地上有军人公墓,白色的十字架闪着微光。每个人一望见,便不免缓慢却肯定地作起要去那光荣场地的准备——其结局就是飘动在白色十字架上的一顶溅满泥污的奥地利军帽。

过了胡门涅出现了一批从喀什坡司基—霍利来的日尔曼人。他们坐在后面几个车厢里,满脸肃杀的沉默。前不久他们进入米罗维采车站时还在放声歌唱,“等到我回来,等到我回来,等到我再回来,那时就……”

他们明白,那时跟他们一样歌唱着回家跟情人永远厮守的欢乐的人里,好些人的帽子已经挂在了墓碑上。

梅兹拉波采的停车处已改到被摧毁和烧掉的火车站后面。扭曲的柱头从烧黑的墙壁后伸了出来。用木料匆匆搭建的长长的新棚屋是代替被烧毁的火车站的。上面贴满了用各种语言写的标语:“认购奥地利战争公债。”

另外一个长棚屋是红十字会的仓库。两个护士和一个军医从棚屋出来,护士因那胖子军医而喧哗地大笑。军医在模仿着各种动物的叫声,跟她们逗乐。现在模仿的是猪的哼哼,却并不成功。

河谷里,一具被摧毁的野战炉躺在堤坝底上。帅克指着炉子对巴龙说:“你看,巴龙,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遇见这种事。正要给大家分饭菜,炮弹却飞来了,弄得这么乱七八糟。”

“太可怕了,”巴龙说。“我从没有想到等待我的会是这种情况。这都要怪我这该诅咒的傲慢。因为像我这样的可怜的蠢货,去年冬天还在布杰约维策买了一双羔皮手套。我觉得自己太娇嫩,不能把我这双农民的爪子塞进我去世的爸爸常戴的那副手套里。于是心里老挂念着城里的羔皮手套。爸爸只能满足于吃煮豌豆,可我怎么样也受不了。除了鸡鸭鹅我什么都不吃,甚至对普通的烧肉也翘鼻子。我那老太婆常常给我用啤酒烧鸡。上帝宽恕我!”

巴龙完全绝望了,开始了全面的忏悔:“我亵渎圣徒和殉道者,我在玛尔社一个酒店打过神父,在多尔尼—扎海伏又打过另一个神父。我不否认我勉强相信上帝,但我对圣若瑟〔45〕有怀疑。在家里我容忍所有的圣徒,但圣若瑟像必须拿走。现在上帝就是因为我的罪恶和不道德在惩罚着我。我在磨房里干了些不道德的事!我老是咒骂我爸爸,让他的生活成了包袱。我又是怎样欺负过我的老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