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5/60页)
她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妇女,性格很直爽,双手极其灵巧,双腿又细又长。她的皮肤白白嫩嫩的,长着一对长春花般又大又蓝的眼睛,目光混浊,温柔,视力很差。那对蓝得发紫的眼睛简直就是透过朦胧的泪眼观察人生的。就她而言,这种朦胧也是被酒精害的。她的丈夫是个身材高大、脾气乖戾的商人,酗酒成癖,为人残忍。酒吧一开门他就开始喝酒,喝了一整天,脸始终是阴沉沉的。而喝酒则使她变得更温柔,更爱眼泪汪汪地唉声叹气。我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见过她丈夫跟她说话不是恶狠狠的。看样子她已经不在意了,或者说已经无所谓。他们没有孩子,但她有一只跟她形影不离的狗,那是一只跟她的头发的颜色相同的漂亮的红毛狗,一双眼睛也跟她一样泪汪汪的充满着某种渴望。红发女子和红毛狗一起坐在走廊上,接受其他顾客向他们表示的敬意和饮食。这三个每逢周末都要到这家旅馆来。斯丹雷·莱特被她迷住了。她没有腰身,他说。她是个真正的好女人,他又说。第二天晚上的舞会中,她由斯丹雷殷勤地陪伴着,她的丈夫则在酒吧里喝酒直到关门。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钢琴边,斯丹雷跟他干完最后一杯酒,他便跌跌撞撞地上床去了,留下妻子继续在那里跳舞。他似乎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在意。她时而跟我们在一起,时而跟斯丹雷在一起。斯丹雷已经设法为约翰“弄到”一个住在离此两英里的一个农场里的女人,她的丈夫去了军队。正如他们反复所说,他们四人在一起过得很快活。我们在大厅里跳舞,约翰弹着钢琴,那位农场主的妻子——一个来自约翰内斯堡,留着一头鲜亮的金发的大个子女人——就在他的身边。泰德已暂时放弃拯救斯丹雷的灵魂的努力,正如他自己所说,性对他太有吸引力了。整个大周末——差不多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我们只是一个劲地喝酒、跳舞,耳畔始终响着约翰弹奏的钢琴声。
当我们回到城里时,保罗评论说,这样的度假对我们没有多大意义。只有一个人一直坚持他的自我修养,那就是维利,他每天都坚持花上相当长一段时间学习文法,尽管也多少受过一点玛丽罗斯的诱惑。但我们大家仍觉得应该回到马雪比去。我记得,大约两个星期以后,我们又去了那里。这一次与上次度假的情况已大不相同——除了我们几个人和莱蒂莫尔夫妇和他们的狗,再加上布斯比一家,整个旅馆空空如也。我们受到布斯比夫妇殷勤的接待。但我们仍感受到,我们在旅馆里已不再享有那么多的特权,只是花了那么多的钱,主人不至于让我们扫兴罢了。那个周末的情况我已记不得太多,随后的四五个周末也是如此——中间还隔了几周。我们已不再每周都上那里去。
从我们第一次去那里算起过了大约六个月或八个月时间,一场危机——如果可以称做危机——终于发生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去马雪比。人还是先前那几个人:乔治、维利、玛丽罗斯和我,泰德、保罗和杰米。斯丹雷·莱特和约翰已经加入到莱蒂莫尔太太和她的狗以及那位农场主的妻子的圈子里去,有时泰德也跟他们在一起,但总是默默地坐着,很有点不自在。不一会他又回到我们这里来,照例默默地坐着,朝自己笑笑。那是一种新奇的微笑,含有讥诮、苦涩和自责的意味。坐在花紫树下,我们经常能听见走廊那边传来莱蒂莫尔太太那懒散而悦耳的声音:“斯丹孩儿,给我弄杯酒过来好吗?为什么不给我一支烟呢,斯丹孩儿?孩儿,过来,跟我说说话。”他把她叫做莱蒂莫尔太太,但有时忘了,冲口叫出玛丽,这时她便会朝他眨巴起那两道爱尔兰式的黑色眼睫毛。他当时才二十二三岁。他们间的关系后来维持了二十年。在大庭广众下他们喜欢扮演母子的角色,但私下里却保持着频繁的性关系,这一点只要莱蒂莫尔太太一走近我们身边,我们就能领悟到。
回顾我们度过的那些周末,它们就像一串穿在一根线上的珠子,开始是两颗晶莹闪亮的大珠子,随后是一排无足轻重的小珠子,最后又是一颗光彩夺目的大珠子。但那也只是模糊的记忆,因为,一旦回想起那最后一个周末,我便意识到这当中的那些周末一定还发生过什么事才导致最后的事故发生。我已记不得那么多,因为这一切都已成过去。如今回想起来,也只能徒增烦恼了——就像在跟另一个坚持维护隐私的自我格斗一样。不过,事情全都装在我的脑子里,就看我能否把它们一一折腾出来。我诧异自己生活在主观色彩浓厚的烟霾中,那么多事物都被我忽视了。你怎么知道我所“记得的”一切就是最重要的呢?我所记得的只是经过二十年前那个安娜所挑选的东西。我不知道今天这个安娜是否还会作这样的选择。因为跟苏格大娘相处的那段经历以及对笔记的实验已大大增强了我的客观意识——不过,这一类的观察记载在那本蓝色笔记里,不在这本笔记里。不管怎么说,尽管最后一个周末所爆发的戏剧性的一切看上去似乎并无先期的迹象,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
比如保罗和杰克逊的友谊在惹怒布斯比太太以前肯定已发展到了很深的程度。我仍记得她是怎样责令保罗离开厨房的——时间肯定是最后那个周末前的一个周末。当时保罗和我正在厨房里跟杰克逊说话,布斯比太太走了进来说:“你们知道,按规矩旅馆的顾客是不允许进入厨房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所感受到的震惊,就像大人变得专横武断时孩子感到受委屈那样。这也就是说,在此以前我们一直可以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可她从来没有抗议过。保罗当时做出的反应是即刻按她的话去做。他有意等在厨房的后门,直到杰克逊吃完中饭出来,然后便招摇过市般陪他穿过围住杰克逊所住的那间小茅舍的铁丝网,一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交谈着。保罗有意要当着黑人与白人的面摆出如此亲密的举动,目的是想气一气那些对此看不顺眼的白人。我们从此再也不走近厨房。我们真是十足的孩子气,从此便像小学生议论女校长那样嘲讽起布斯比太太,对她说三道四。事情在我看来真有点不可思议,我们竟会一下子变得那么天真,竟会毫无顾忌地去伤害她的感情。由于她怨恨保罗和杰克逊之间的友谊,她在我们眼里成了一个“不开化的土著人”。我们清楚地知道,殖民地里每一个白人都厌恶这样的土著人,只是从政治的利益出发,我们才在向别的白人解释为什么土著人的种族态度有违人道时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