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7/60页)

那一阵子我们大家都开玩笑说布斯比太太爱上了保罗。她也许真有那么点意思。但她是个朴实而勤劳的女人。自从战争开始,她一直就这么操劳。他们的旅馆原先是个只供旅行者过夜的处所,如今成了度假胜地。开办这家旅馆实在够她忙的了。几周以前,朱恩又从一个整天绷着脸的少女变成一个即将出嫁的年轻女子。回想起来,我觉得朱恩的婚姻是导致她母亲郁郁不乐的根本原因;朱恩显然是她感情的依托。布斯比先生总是在柜台上忙,他是一个最难相处的酗酒者。那些在宴会中畅怀豪饮的人与“携酒瓶者”——即长年累月每天都得喝上几杯的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些天天得喝酒的人对待自己的妻子都很坏。布斯比太太已经失去了女儿,她不久就要住到几百英里以外的地方去了,在这个殖民地里,这点距离算不了什么,但对母亲来说却意味着失去了一切。也许她还深受战争年代的动荡的时局的影响。许多年以前,她就听天由命,虽然是个女人,却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生活。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观察莱蒂莫尔太太,她与自己年纪相仿,如今正被斯丹雷·莱特追求着。也许,她对保罗暗暗地抱有幻想,这我不得而知。如今回想起来,我明白布斯比太太是个孤独而可怜的女人,但当时我却并没有这样看。当时我只是把她看做一个愚蠢的“土著人”。哦,天哪,一想到那些曾经被我们亏待过的人,我的心就要发痛。让她变得快活仅仅是举手之劳——只要我们偶尔请她过来一起喝点什么,或跟她说说话就行。但我们却止步在自己的圈子里,对她一味地开着愚蠢的玩笑和嘲讽。当保罗和我离开厨房时,她脸上那副尴尬的表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她凝视着保罗的后背,显得既伤心又失望。她的眼睛因困惑而显得有些迷狂。只听她尖着嗓门对杰克逊大声嚷嚷:“你变得厚颜无耻了,杰克逊。你为什么会这样厚颜无耻呢?”

按规定,每天下午杰克逊都可以有三四个小时的休息,但他却像个封建时代的忠实奴仆那样,只要事情忙不过来,他便自动放弃自己的权利。这天下午,我们看见他直到五点左右才离开厨房,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保罗对我说:“亲爱的安娜,如果我不加倍地去爱杰克逊,那我就不配如此爱你了。现在这件事已成为一个原则性的问题了……”他离开我,走过去迎接杰克逊。两人站在篱笆旁交谈着,布斯比太太从厨房的窗口上看着他们。当保罗离去时,乔治来到了我们身边。乔治看着杰克逊,说:“那人就是我的孩子的父亲。”

“哦,别说了,”我说,“再说它没有好处的。”

“安娜,你不觉得事情很滑稽吗?我难道连钱都不能给我自己的孩子吗?杰克逊每个月才得五英镑,你不觉得这太不可思议吗?当然,我得养活那么多孩子,自己又年老体弱,五英镑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如果我每月给玛丽五英镑,让那个可怜的孩子穿得体面些,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作用是很大的……她曾对我说过,杰克逊一家一星期的伙食费才十先令。他们就靠南瓜、玉米粥和厨房剩下的残羹剩饭过日子。”

“杰克逊没有怀疑你们吗?”

“玛丽说没有。我问过她。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她说:‘他是我的好丈夫,他对我和所有的孩子都很温和……’安娜,你知道吗,当她说出这话时,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混账东西。”

“你还跟她睡觉吗?”

“是的。安娜,你不知道,我爱那个女人,我爱她爱到了……”

过了一会,我们看见布斯比太太从厨房走了出来,并朝保罗和杰克逊走过去。杰克逊进了自己的小木屋,布斯比太太虎着脸,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房里。保罗来到我们身边,把布斯比太太跟杰克逊所说的话转告我们:“我没有放你的假,让你厚颜无耻地跟那些脑子有毛病的白人交谈。”保罗气愤得连尖酸刻薄的话也顾不上说了。他只是说:“我的天哪,安娜,我的天哪,我的天!”然后他慢慢地恢复了常态,硬要拉我再去跳舞。他说:“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如说你,真正相信这世道有一天会变的。”

那天晚上,我们又跳舞又喝酒。我们很迟才上床睡觉。维利和我上床时情绪都很坏。他很恼火乔治把自己的事和盘托出,他对他已感厌烦。他对我说:“你和保罗好像相处得很不错。”在过去的六个月中,这句话就一直在他的嗓子眼里。我回答:“不错,你和玛丽罗斯也一样。”我们已经坐到各占房间一方的两张单人床上。他手上拿着本有关德国早期社会主义发展的书。他坐在那里,所有的智慧却集中闪耀在那两片闪闪发光的眼镜片下面。他在思索:是否有必要跟我吵一架。我想他当时心里在想:我们一吵起来,一定又会回到乔治的老话题上去……感情脆弱啦,官僚政治啦,等等等等。不可思议的是,他是个做事不知自己的动机的人,也许他相信自己痛恨我与保罗的关系。也许他的感情是真切的。由于受到了挑衅,我才拿玛丽罗斯回敬他。如果今天我受到同样的挑衅,那我就会说:“每个女人都由衷地相信,只要她的男人不能使她得到满足,她就有权利再找一个。”这是她的第一感觉,也是最强烈的愿望,尽管后来出于怜悯或利害关系的考虑,这种愿望可能淡漠下去。但维利和我凑合在一起并非出于性的要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在此写下这一切,并明白我们间的矛盾已那么深,今天回想起来我仍能凭本能或纯粹的习惯作用来判断它的是与非。愚蠢啊愚蠢,我总是做那样的蠢事。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争吵。过了一会儿他独自哼起了那首歌:哦,那条大鲨,长着凶恶的钢牙……他随后拿起他的书读了起来,我也就睡下了。

第二天,旅馆的气氛全变坏了。朱恩·布斯比跟她的未婚夫跳舞去了,直到凌晨才回家。当她回来时,布斯比先生破口大骂他的女儿,布斯比太太则在流眼泪。因杰克逊而起的乱子在旅馆的服务人员中蔓延开去。吃午饭时,服务员对我们板起了脸孔。杰克逊按聘用合约办事,一到三点钟就甩手不干了,留下布斯比太太一人操办舞会的食物。朱恩因记恨前一天受到的责备,也不愿帮她母亲的忙。我们更是袖手旁观。我们听见朱恩大声嚷嚷着:“如果你不那么吝啬,你就该再雇用一个厨师,用不着为了每月节省五英镑而拿自己作牺牲。”布斯比太太哭红了眼睛,脸上显出狂乱的表情,她跟在朱恩背后为自己争辩着。当然,她并不是一个生性吝啬的人。五英镑对布斯比一家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想,她不多雇用一个厨师的原因是她不在乎自己多干活,她原以为杰克逊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