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8/60页)

她回到自己房里躺下了。斯丹雷·莱特与莱蒂莫尔太太一起待在阳台上。下午四时,旅馆的一位服务员为旅客端上茶点,但莱蒂莫尔太太患头痛,想喝清咖啡。我猜想,一定是她丈夫出了什么问题,但我们已习惯于把她丈夫当做一个非常顺从妻子的人来看待,因此直到后来我们才意识到这一想法太自以为是了。斯丹雷来到厨房向服务员要咖啡,但咖啡被锁起来了,食品柜的钥匙则由忠实可靠的仆人杰克逊保管着。斯丹雷于是去杰克逊的小屋向他借钥匙。我想,他根本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这样做有什么不合适。他只是“组织”货源,这也是他的天性。杰克逊本来就喜欢斯丹雷,因为他把皇家空军进驻殖民地与人道主义相联系,他于是出了小木屋,下来打开食品柜,准备给莱蒂莫尔太太做清咖啡。布斯比太太一定是从她卧室的窗口看见了这一切,她于是走了过来,对杰克逊说:如果你再敢这样做,你就要被解雇了。斯丹雷想安慰她,但无济于事。她简直就像中了什么邪似的,她丈夫不得不过来把她拉走,让她再躺到床上去。

乔治来到维利和我身边,说:“你们是否意识到,杰克逊如果被解雇,那会意味着什么呢?那时这一家子全完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打算……”维利说。

“不,你这大笨蛋,我只是偶尔要想起他们。这是他们的家。杰克逊不可能再找一个工作能让他与家人生活在一起。他只得到什么地方找份工作,而他的家人则不得不回到尼亚萨兰(19)去。”

“很有可能。”维利说,“他们那时将跟其他非洲人一样过日子,而不是成为百分之零点五的少数派——他们在这里的比例好像只有这么点。”

酒吧很久以后才开门,乔治前去喝酒。杰米陪着他。我似乎还将最重要的一点给忘了——杰米还惹恼过布斯比太太。事情发生在上周末。杰米当着布斯比太太的面用手搂住保罗,并吻了他。当时他喝醉了。思想单纯的布斯比太太当时惊呆了。我竭力向她解释:殖民地男人的传统习惯或生活作风与英格兰男人是不一样的,但从那以后,她一见到杰米就徒生厌恶。他经常喝醉酒,不刮胡子,焦黄的短须中露出两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使他看上去显得很丑陋。他走起路来总是跌跌撞撞的,身上穿的衣服经常不扣纽扣,不翻衣领。但这一切布斯比太太并不介意,她觉得这都很正常,真正的男人完全有权利喝酒,不刮胡子,不注重自己的仪表。她过去甚至像慈母般关怀过他,但“同性恋”这个词使她再也无法容忍。“我猜到了,他就是人们所说的同性恋。”她说这句话时好像这个词就是一剂毒药。

杰米和乔治在酒吧里喝醉了,当舞会开始时,他俩已变得很伤感,很感情用事。当他们进来时,大厅里已挤满了人。杰米和乔治一起跳舞,乔治拙劣地迈着舞步,杰米则装出一副天真而快活的样子。他们在大厅里只兜了一圈——但这已足够了。布斯比太太已经来到舞厅,看上去就像只穿着黑色缎子衣服的海豹,一张脸因悲伤而泛出红光。她朝他们两人走过去,要他们到别的地方去出丑卖乖。没有人注意到所发生的一切,乔治告诉她别做一只愚蠢的母狗,并开始与朱恩·布斯比跳舞。杰米张大嘴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那样子活像一个小男孩被人掴了一巴掌而不知如何才好。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便一个人走到室外去了。

保罗跟我跳舞。维利跟玛丽罗斯跳。斯丹雷跟莱蒂莫尔太太跳。莱蒂莫尔先生待在酒吧里,乔治数次离开我们,回到他的篷车里去。

我们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喧哗,不管什么事都要嘲笑几句。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周末了。当然,我们并没有作过任何决定不再到这里来,就像当初来这里时并没有作出过任何决定一样。我们心里有一种失落感。其中一个原因是保罗和杰米不久就要调防了。

临近半夜时,保罗提醒说杰米出去很久了。我们在大厅的人群中寻找他,但见不到他的人影。保罗和我到外面去找他,在门口碰到了乔治。室外的空气很潮湿,天空阴云密布。在这个国家的这一带地区,在晴朗的天气里会突然发生一两天的突变,我们对此已习以为常。就像在爱尔兰常见的细雨微风一样,这时往往会有一场细雨或缓缓降落的大雾。那天晚上的天气也是这样子。人们三五成群站在阴冷的微风中,但夜色实在太深,相互间看不见对方的脸。我们在他们中间来回寻找,希望能凭人影子认出杰米。酒吧这时已关门,旅馆的阳台上没有他,餐厅里也不见他的人影。我们开始焦急起来,因为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将喝得烂醉如泥的他从花圃里或花紫树下救出来。我们找遍了所有的卧室。然后我们慢慢地搜索各个花园,跌跌撞撞地穿过一丛丛灌木和植物,但仍没有发现他。我们坐在旅馆主楼的背后,不知道下一步得上哪儿找才好。正在这时,前方离我们仅五六步之遥的厨房亮灯了。杰克逊独自慢慢地走进厨房。他并不知道自己一直受人监视着。我记得他向来待人彬彬有礼,小心谨慎。但这一次他却显得既恼恨又困惑——我记得我当时看着他的脸,觉得自己先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种表情。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的眼睛注视着地板上的某个物体。我们凑上前去观看,只见杰米醉醺醺地昏睡在厨房的地板上。杰克逊弯下腰去扶他,这时,布斯比太太紧跟着走进了厨房。杰米醒了过来,看见杰克逊,像一个刚被唤醒的小孩那样举起双臂,抱住杰克逊的脖子。那黑人说:“杰米老爷,杰米老爷,你得去睡觉了。你不可以睡在这里。”杰米说:“你爱我,杰克逊,是不是?你爱我,别的人谁也不爱我。”

布斯比太太惊愕得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墙上,脸上一片土灰色。这时,我们三人走进厨房,扶起杰米,把他紧抱住杰克逊的手分开。

布斯比太太说:“杰克逊,你明天离开这里。”

杰克逊说:“夫人,我犯了什么错?”

布斯比太太说:“出去,滚开。你这龌龊的一家子和你自己都给我从这里滚开。明天就走,否则我就要叫警察了。”

杰克逊看了看我们,眉头锁起又打开,脸上的皱纹使皮肤一缩一张的,分明表示出他的不理解和痛苦,整张脸好像一会儿变凝固了,一会儿又松动开。他显然一点也不知道布斯比太太为什么这样大为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