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9/60页)

他慢吞吞地说:“夫人,我已经为你工作十五年了。”

乔治说:“我要跟她说说,杰克逊。”乔治在此以前从来没有跟杰克逊说过话。在他面前他感到内疚。

杰克逊慢慢地把脸转过来对着乔治,然后又慢慢地眨巴起眼睛,那神态好像被什么人打了一下似的。乔治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杰克逊开口了:“你不愿我们离开,是不是,老爷?”

我不知道这话应作如何解释。也许杰克逊一直知道他妻子的事。当时他的话听起来有那个味道。乔治闭了一会眼睛,然后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可笑,简直就像一个白痴在说话。而后他便趔趄着走出了厨房。

我们半推半拉把杰米弄出厨房,我们说:“晚安,杰克逊,谢谢你好心帮了杰米。”但他没有回答。

保罗和我把杰米弄上床。当我们从房间下来穿过黑暗的雨夜时,我们听见不远处传来乔治和维利的说话声。维利在说:“肯定是这样了。”“显而易见。”“很有可能。”乔治则显得异常激动,语无伦次。

保罗压低声音对我说:“哦,我的上帝,安娜,跟我一道走吧。”

“不行。”我说。

“我随时有可能离开这个国家。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知道我不能这样做。”

他没有再说第二句话便走进夜色中。维利回去了,我就跟在他背后。我们走近卧室,一道走了进去。维利说:“这倒是最好的结局,杰克逊和他的一家就要走了,乔治也就会恢复他的理智了。”

“这也就是说,几乎可以肯定,这户人家只好分开了。杰克逊再也不能跟他的家人在一起过日子了。”

维利说:“就像你一样。杰克逊有个家已够幸运了,他们大多数人还没有这个家呢。现在他跟其他人一样了。就是如此。那么多人没有自己的家,你是不是一直在为他们伤心流泪呢?”

“没有,我向来主张这样的事应一古脑儿全结束。”

“很对。这就对了。”

“但我碰巧认识了杰克逊和他的一家。有时我会不相信你说这话是当真的。”

“当然你不会。多愁善感的人除了自己的感情,从来就不相信任何东西。”

“这对乔治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因为乔治的悲剧不在玛丽身上,而在他自己。她一走,他又会有别的什么女人。”

“这也许对他是一个教训。”当维利说这句话时,他的脸色显得很难看。

我离开已经上了床的维利,站在走廊上。雾变得稀薄了,昏暗的夜空中扩散开一团微弱而阴冷的光辉。保罗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突然间,兴奋、愤怒和悲伤等诸多感情都一齐涌上我的心头,就像一枚爆炸开来的炸弹。此刻除了保罗,别的一切我都顾不上了。我朝他跑过去,他握住我的手。我们两人都跑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道究竟跑到哪里去,为什么要这样跑。我们沿着公路主干线朝东跑,在满是污泥的潮湿的沥青地面上跌来撞去,随后便折入一条长满野草的小径。我们不知道它通向何处。我们沿着这小径继续跑,穿过从未见过的小沙坑,穿过再次降落的薄雾。黑的树木湿漉漉的,在小径两侧兀然挺立。我们把它们抛在身后,继续跑下去。我们跌跌撞撞离开小径,来到一片草地上,这里四周密密麻麻地长着低矮的多叶灌木。我们又跑了几步,然后便拥抱着倒在湿漉漉的草丛中。这时,雨潇潇地下着,乌云压得很低,在我们头顶的夜空中疾速飘浮。月亮跟黑暗抗争着,刚露了露脸,又被乌云遮住了,我们于是又淹没在黑暗中。我们浑身颤抖得厉害,两人禁不住都笑了。我们的牙齿一道发出格格的响声。我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绉纱舞装。保罗脱下他的军装,把我裹住。我们又躺了下来。我们相拥在一起的肌肤是滚烫的,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又冷又湿。保罗此时仍不失他的沉稳,他说:“亲爱的安娜,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我选择了你这个早有这方面的体验的女子是否明智呢?”这话使我再次笑了起来。我们两人都无明智可言。我们太幸福了。很久以后,头上的月光逐渐变得明亮起来,远处,旅馆里约翰的钢琴声早已停止。抬头仰望,我们看见乌云已经散开,星星也出来了。我们从地上爬起,心里记着刚才的钢琴声,认准方向朝旅馆走去。我们跌跌撞撞地穿过灌木丛和草地。我们相握在一起的手是热的,泪水掺和着从草地上带来的水珠从脸上往下流淌。我们没能找到旅馆:肯定是风把舞会的音乐声吹散了,使它偏离了方向。我们在黑暗中又攀又爬,终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小山顶上。在闪烁着暗淡的光辉的星空底下,周围数英里以内黑的异常寂静。我们用手挽住对方,坐在湿漉漉的花岗石上,等待着晨光的降临。我们又湿又冷又累,谁也没有说话,就坐在那里,两片冷冰冰的脸颊贴在一起,等待着。

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强烈、疯狂而略带苦涩的幸福。它太强烈了,我甚至不敢相信它的存在。我记得当时曾这样想过:我太幸福了,但与此同时,我又为此而感诧异,因为这一切都是从丑恶和不幸中蔓生出来的。在余下所有的时间里,我们紧挨在一起,脸埋得低低的,滚烫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流。

过了好一阵子,我们前面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一片红光,沉默、灰暗而优雅的景致随之消退。半英里以外出现了我们所住的旅馆,但从高处眺望显得很陌生,而且并不坐落在我们所期待的方位。四周仍一片阴暗,见不到一盏灯。现在我们已能看清我们所坐的岩石就在一个小山洞的出口处,它背后那片平坦的石壁上刻满了布须曼人(20)的绘画。这些绘画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显得光彩熠熠,但已被严重毁坏。这个国家的这一带地区,到处都有这样的绘画。由于不懂这些绘画的价值的白人顽童经常朝它们丢石块,大多已损坏。保罗看了看那些伤痕累累的彩色人物或动物画,说道:“这对任何事物都是一个适当的注解,亲爱的安娜,尽管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一时还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解释其中的原因。”他最后一次吻了我。我们随后便穿过挂满水珠的杂草和灌木丛爬下山去。我的绉纱舞装已被雨水淋得皱巴巴的,紧紧贴住了我的大腿,这就使我只能迈着小步子走路,为此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我们十分缓慢地沿着一条小路朝旅馆走去,然后登上旅馆客房楼。走廊上,莱蒂莫尔太太坐在那里哭泣。莱蒂莫尔先生则坐在房门口,他依然醉醺醺的,正一字一顿以醉酒者特有的口吻说:“你这娼妓,你这丑陋的娼妓!你这生不出孩子的母狗!”这样的争吵显然以前就已发生过。她朝我们抬起泪痕斑驳的脸,一边用双手扯住美丽的红头发,泪珠从下巴上簌簌地往下掉。她的狗蹲在她的身边,在她的两腿之间仰着头低声地哀叫着,红毛尾巴在地上来回摆动,好像在向主人表示它的歉意。莱蒂莫尔先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妻子:“你这生不出孩子的懒娼妓!你这婊子!你这肮脏的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