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5/30页)

不错,从纳尔逊进来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他。他一进来就说了一句俏皮话,那种自罚自释式的幽默让我吃了一惊,因为他坦率地承认:“这儿有个男人迟到了两个小时,原因何在?——只因他得先将自己灌醉,再来参加晚上这愉快的聚会。”(他的朋友们顿时大笑——他们便是这愉快的聚会。)他的太太以同样的腔调说话,显得既快活、紧张,又语含责备:“但这儿有个女人知道他会因这愉快的聚会迟到两个小时,所以晚餐已定在十点钟,不用你为此担什么心!”于是他们又都大笑起来,而她那双看来乌黑的闪亮的眼睛,那双看来充满自信的眼睛,便急切而忧虑地盯上了他。“来点苏格兰威士忌?纳尔逊?”她在给客人们斟上酒之后问,声音突然变成一种尖声的恳求。“双份的。”他说,颇带点寻衅的敌意。他们互相对视了片刻,这是灵魂袒露的片刻。来宾们说着笑话,用笑声把这一刻掩饰过去了。这是我开始了解到的又一种情况——他们一直在这样相互掩饰。看着这种表面的和睦友好,我知道他们其实都在提防刚才那样的危险时刻,以便能掩饰过去。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安。我是在场的惟一的英国人,他们对我很友好,因为他们都是很友善的人,有着慷慨豪爽的天性。他们就美国人对英国人的成见说了许多自嘲的笑话,说得十分有趣。我也笑得前仰后合,同时又感到有点不自在,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说些轻松的自嘲的话作为回报。我们又喝了不少酒。这种聚会从一开始,便是人们开怀痛饮,大喝特喝的场合。而我对此还不习惯,因此我很快就变得比任何人都更醉,尽管他们喝得比我多得多。我注意到一位娇小的金发女人,穿一件紧身的中国式绿缎旗袍。她确实很漂亮,显得玲珑苗条而优雅。她曾经是,可能现在也是,一位丑陋粗壮又黝黑的男人的第四任太太,这男人则是位电影界巨头什么的。她已在一个小时里喝下四杯双份的酒,却依然清醒、节制、迷人。她不安地看着丈夫频频举杯,十分温存地劝阻着,以免他真的喝醉。“我的宝贝并不真的想喝这一杯”——像哄娃娃一样轻温柔地劝他。他则答道:“不,你的宝贝想喝这一杯,他就要这一杯。”她于是轻轻地打了他一下:“我的宝贝不能喝了,他不能喝了,这是他妈咪说的。”啊,我的天,他真的不喝了。她把他当娃娃一样爱抚着,我起先觉得这简直是一种侮辱,后来我看出这竟是他们婚姻的基础——他为她买了漂亮的中国式绿旗袍和长长的时髦的耳环,作为回报,便溺爱他,娇纵他。见到这一幕我感到很窘迫。但他们没有一个觉得尴尬的。就在我坐在那儿,非常局促不安地看着他们的时候,我意识到,因为我不会说那些大胆的俏皮话,因此就特别的尴尬。我还担心过一会儿若再出现危险时刻而他们又未能及时掩饰的话,会爆发令人很不愉快的冲突。不错,大约到半夜光景,确实发生了这样的冲突。但我明白,不必为此担惊受怕,因为他们在人情世故,交际应酬方面比我老练得多,远非我所能及。正是他们自知自嘲的幽默使他们免遭了真正的伤害。这种幽默保护着他们,直到冲突激烈到导致另一次离婚,或醉得从此一蹶不振。

我一直注视着纳尔逊的太太,她的目光大胆放肆,妩媚动人,充满活力,整个晚上都始终盯着纳尔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却迷茫而散乱,我记得见到过这样的眼神,却记不清在哪儿,最后才回想起来:布斯比太太的故事结尾时,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濒于衰竭崩溃,她当时的眼神就是那样,狂乱,迷茫,她瞪大了眼竭力想掩饰内心的痛苦。我看得出来,纳尔逊太太是被某种永久的严格控制着的歇斯底里紧紧攫住了。随后我意识到这儿的人全都如此,他们全都精神紧张到极点,竭力想控制、压抑住狂躁的情绪,而在他们愉快而尖刻讽刺的谈话中,在他们机灵警惕的眼睛里,那种歇斯底里却在蠢蠢欲动,闪烁不定。

但他们对此早就习惯了,他们多年来就是生活在这种状态之中,这对于他们来说毫不奇怪,只有我感到陌生。然而,当我坐在那儿的角落里,因为过早便醉醺醺而不再饮酒,正非常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一下子喝得太多,并等着酒意消退的时候——我认识到这情况对于我,并不像原先想像的那么陌生,这和我在上百对英国夫妇、上百个英国家庭中见到的没有什么两样。这和那些已发展到下一步、已经知晓并自我意识到的是一码事。我认识到他们都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始终意识到自己的境况,他们的幽默,正是产生于这种清醒意识,这种自我厌恶的意识。他们的幽默根本不是英国人常玩的那种无关痛痒的纯理性的文字游戏,而是一种杀菌解毒、消灾弭患的“诠释”,以便使自己免受痛苦。这就像庄稼人触摸护身符以避开恶魔的眼光。

正如我所说的,那是在相当晚的时候,大概到半夜左右,我听到纳尔逊太太在高声尖叫:“好啦,好啦,我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你是不会去写那个电影剧本的。因此,比尔,何必在纳尔逊身上浪费时间呢?”(比尔是那娇小机灵充满怜爱的金发女人的魁伟而放肆的丈夫。)她继续对比尔说,后者看来也一心想快快活活地听着,“他会就此反复谈上几个月,到头来仍然拒绝你,他会将他的时间空耗在另一部大作上,而那部作品是根本上不了舞台的……”然后她哈哈大笑起来,那是种充满歉意的笑,却狂放而歇斯底里。对此,比尔正想为纳尔逊辩解,未及开口,纳尔逊便抢先说道:“没错,说这话的正是我的太太,她的丈夫写什么大作是空耗时间——那么,我有没有剧本在百老汇上演过,到底有没有?”他最后这句话是冲着她尖叫的,像女人一样尖叫,他的脸色铁青,充满着对她的仇恨,和毫不掩饰的令人吃惊的恐惧。他们都笑了起来,满屋子的人开始又说又笑,来掩盖这一触即发的危险时刻。这时比尔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先回绝纳尔逊呢?也许会那样,也许这回该轮到我来写一部大作,我还感到心中差不多有了底呢。”(这时他对自己漂亮的金发太太瞟了一眼,那眼光在说:别担心,宝贝,你知道我正在打圆场呢,是不是?)但他们的打圆场都没有用,这次的集体自我保护不足于掩盖这场激烈冲突。纳尔逊和他的太太离开大家,来到房间的另一头,忘了我们的存在,只专注于互相的仇恨和互相间不顾一切的强烈的辩诉中,他们再也顾不上我们了。尽管如此,他们说话仍带着那种极妙的歇斯底里的自我惩罚式的幽默。不妨听听他们连珠的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