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7/30页)
她:那么你是认为我不知道了,哼,我偏偏知道,我就得紧紧盯着你!
他:盯着我吧,宝贝!盯着我吧,心肝!盯着我吧,乖乖!你盯吧,盯吧盯着吧!你看见了什么?登徒子?唐璜?是的,那就是我,对极了。我一直在与安娜·沃尔夫做爱,她的风格与我一模一样,这是我的心理分析医生说的,我算老几,怎么能跟心理分析医生去争辩?
每个人都在装模作样地跳着,同时还催促别人,为着不辜负宝贵的生命而继续狂跳。直到这疯狂的、痛苦的、笑声不断的舞会结束,我们才互相道别,各自回家。
分手的时候纳尔逊太太吻了我。我们都互相亲吻,像个幸福的大家庭一样,尽管我知道,他们也知道,这群人中的任何一位,到明天就可能因为破产、醉酒或不适应而脱离这大家庭,并从此不见踪影。纳尔逊太太先左后右吻了我的脸颊,她的吻半带热情和真诚,好像在说:很抱歉,我们没法不吵架,这和你没有关系。但她的吻也半带试探,好像在说,我倒想知道你是凭我不具备的什么东西迷住了纳尔逊。
我们甚至互相瞧了几眼,眼神里半含嘲讽,半含苦涩,好像说,算了,这和我们两人都没有关系,真的没关系!
然而,这吻弄得我很不舒服,我觉得自己成了个冒名顶替者。因为我意识到了即使不去他们的公寓,只凭自己的智力也早该知道的某些情况:纳尔逊和他太太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在他们的生命中这种关系牢不可破。他们是由一切最紧密的关系拴在一起的,这些联系既神经质又招惹痛苦,是承受和对付痛苦的经历,是伴随爱情而生的苦恼,是对于什么是世界,什么是成长的领会和了解。
纳尔逊即将离开他的太太;但他决不会遗弃她。要是遭到拒绝和遗弃,她会号啕痛哭的。她并不知道她永远不会遭遗弃。
聚会之后的那个晚上,我精疲力竭地坐在家中的椅子上,心中不断浮现这样一幅景象:它就像电影中的一组连续镜头,就像我在观看这些镜头在眼前闪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幢高楼的屋顶上,高楼巍然耸立于热闹的城市之上,城市的喧嚣和繁忙远远在他们脚下。他们在屋顶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有时几乎是试验性地拥抱一下,似乎在想,这拥抱的滋味会怎么样——随即他们又分开了,在屋顶上漫无目的地游来荡去。然后那男人走到女人身边说:我爱你。她惊恐地问:你说什么?他说:我爱你。于是她想拥抱他,可他紧张地匆匆避开了。她便问:为什么你要说你爱我?他就说:我想知道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样。这时她说了: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而他却走到屋顶的最边缘,站在那儿,随时准备跳下去——甚至只要她再说一句我爱你,他就会跳下去。
在我睡觉时我梦见了这组电影镜头——而且是彩色的。这时它不是发生在楼顶,而是在一片淡淡的彩色的雾霭中,那是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彩色云雾,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雾中徘徊。她竭力想找到他,但当她撞上或见到他时,他便紧张地从她身边避开,还回头张望,并继续躲避,避得远远的。
聚会过后的那天上午,纳尔逊打来电话,声称他想和我结婚。我想起了那个梦。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喊道:“因为我想这么做。”我说他和他太太是紧密结合不可分离的。随即那个梦,那组电影连续镜头停止了,他的声音也变了,他幽默地说:“我的上帝,要是那是真的,我可就麻烦了。”我们继续谈了一会儿,随后他说,他已告诉太太他和我上过床的事。我很生气,说他在与太太的冲突中利用我作筹码。他便开始尖叫并辱骂我,就像昨晚聚会上他冲着太太尖叫一样。
我放下话筒,他又讲了几分钟。这时他似乎不是对我,而是对一位看不见的观察者就他的婚姻为自己辩解。我觉得他并不很清楚我还在电话这一头。当他说到他的心理分析医生去休假一个月了,我便知道了那人是谁。
他对我——也是对所有的女人气势汹汹地大嚷大叫,并挂上了电话。一个小时之后他又打来电话,对我说他很抱歉,他有点“发狂”了,因此造成刚才的情况。他随即说:“我并没有伤害你,安娜,是吧?”这真让我惊得目瞪口呆——我又感觉到那个可怕的梦的氛围。他继续说:“相信我,我只不过是想对你说真话——”然后,他的口气变得充满痛苦和怨恨——“如果他们所说的爱情可能比我们似乎得到的更真实。”随后他又变得急切而刺耳了,“但我要听你说一声,我并没有伤害你,你一定得这么说。”我感觉仿佛一位朋友打了我一记耳光,唾了我一脸,或者带着得意的狞笑,找出刀来,将刀插入我的胸膛。我说,当然他伤害了我,但倒也没有违背我的感情。我以和他相同的口吻说着,好像我受伤害的事,可以在事发三个月后不经意间随便回想起来似的。
他说:“安娜,我想到了这一点——我肯定不至于这么坏——如果我能想像人应该怎样生活,如果我能想像真的爱上什么人,真正为什么人而活着……那么,这是一种未来的理想蓝图,是不是?”
是的,就是这些话感动了我,因为我觉得我们所做的或想实现的,多半相当于我们所努力想像的未来蓝图,于是我们怀着显然的同志情谊结束了谈话。
但我坐下来,置身于一片阴冷的雾中之时,我却陷入了沉思:男人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他们能这样对女人说话?这许多许多个星期里,纳尔逊已经把我卷进了他的生活——他施展了他的一切本领,他的热情,他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尤其是在我生气的时候,在他发现自己说了一些特别吓人的话的时候。然后他便漫不经心地转身说:我伤害了你吗?因此,在我看来,男人是最容易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的。当我想到这句话的含义,便觉得恶心,感到茫然若失,(就像迷失在一片寒冷的茫茫大雾中,)事情都失去了意义,甚至连我使用的词语也变得空洞,像回声一样成了拙劣的模仿。
正是在他来电话问:“我伤害你了吗?”之后,我梦到了这件事,并认识到这是一种摧残之乐。那个梦是关于我和纳尔逊的一次电话交谈。然而他却是在同一间屋子里。从外表看来他是个负责可靠的热心肠的男人。然而他一开口,那副笑容就变了,我认出了那股动机不明的突发的恶意。我感觉尖刀刺入了我的皮肉,插入肋骨之间,刀刃嘎嘎地磨擦着骨头。我说不出话,因为危险和摧残来自我过从甚密并且喜欢的某个人。然后我开始对着话筒说起话,我也感到自己脸上开始绽开微笑,那是愉快而充满怨恨的笑。我甚至迈了几下舞步,晃了晃脑袋,就像那个若有生命的花瓶移动玩偶般的舞步。我记得梦中在想:我如今变成了那只邪恶的花瓶了,然后我还将变成那个小老头,然后再变为那个驼背的老妪。然后又变成什么?这时听筒里传来纳尔逊的声音,直入我的耳中:然后是巫婆,然后是年轻的巫婆。这时我醒了,听到了充满可怕的恶意和幸灾乐祸的声音:“成为巫婆,然后是年轻的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