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8/30页)

我变得十分消沉。我在很大程度上全依靠作为简纳特的母亲那种身份维持生存了。我不断问自己——在我感到了无生趣,提心吊胆,心如槁灰时,为了简纳特,我仍能镇定自若,负起责任,显出生机和活力,这该是多么的不寻常!

我不再做那个梦。但两天前在摩莉家里我遇上一个男人。他来自锡兰(17)。他显得很殷勤,可我拒绝了他。因我害怕再遭遗弃,再次失败。但此刻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成了个胆小鬼了。我感到惊慌,因为当男人奏响性的音符,我最初的冲动竟是逃避,逃去任何地方,以免受到伤害。

[一条粗粗的黑线划过纸页。]

锡兰人德·席尔瓦,他是摩莉的朋友。多年前我在她家里遇到过他。几年前他来到伦敦,当一名记者艰难度日。他娶了一位英国女人,在某次聚会上他那冷静而尖刻的态度博得了那位女士的芳心,因为他评点人物时谈吐诙谐,妙趣横生,出言虽然刻薄,却显得出奇的公正超然。那天在摩莉家我见他站在一群人之外,微笑着冷眼旁观,便认出了他。他和他的女人过着那种混迹于文人圈外的潦倒日子:卧室兼作起居室,常以意大利面条充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由于在伦敦难以谋生,他决定回锡兰去。但他的太太不愿意,因为他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次子,那家人十分势利,恨他娶了位白种女人。但他说服太太,和他一道回了锡兰。他的家庭不愿接纳他的太太,于是他另外找了个地方安顿她。他的时间也一半与她和孩子在一起,另一半在那大家庭中。她想回英国,但他说一切都会好的,并劝说她又生了个孩子,而她实在并不想要孩子。第二个孩子一出生,他便坐飞机离开了锡兰。

我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他打听摩莉,而摩莉正好不在。他说他在英国,因为“他在孟买打赌赢得了来英国的机票”。后来我才听说情况并非如此:他是带了采访任务去孟买的。到了那儿,他一时心血来潮,借钱飞来了伦敦。他希望摩莉——过去他曾向摩莉借过钱——能收容他,可摩莉不在,于是他试着联系我。我说眼下手头没钱,这倒是实情,但因为他说他已走投无路,我便请他来晚餐,并邀请了几位朋友见他。他没有来,一个星期后却打来电话,非常自卑、歉疚且傻乎乎地说,他太沮丧了,不想见朋友,“而约定晚餐的那一天,怎么也想不起你的电话号码了”。后来摩莉回来了,我就在摩莉家见到了他。他还像往常那样冷静、超然而诙谐。他得到一份记者的工作,还颇带深情地提到自己的太太,说她“也许下个星期就将来和他一起住了”。就在那个晚上他邀我去他那儿,而我未去。我自有充分理由,可我的担心却并非出于理智的判断,只是想回避任何男人而已。就因为如此,第二天他来电话时,我便邀请他来进晚餐。从他的吃相看来,这些天他一定都没有吃饱。他已经忘记了曾经说过他的太太“也许下个星期”要来的话了,现在他说“她不想离开锡兰,她很幸福”。他说这话时口气平淡而冷漠,仿佛在听着自己说话。直到这时候我们一直相当友好而高兴。但一提及他的太太,气氛就不一样了,我能感受到这一点。他不断投来冷冷的狐疑并含敌意的目光,但这敌意不是针对我的。饭后我们进了大房间。他在房内踱来踱去,头侧向一边,十分警觉,好像在倾听,并不时快速地瞥我几眼,目光中流露出冷漠的关切。然后他坐下来,对我说:“安娜,我想对你说一些我所遭遇的事情。不,只要坐下来听就行了。我想对你说,你只要坐下来听,什么话也不要说。”

我坐下来,消极被动地听着,这种状况令我恐慌,因为我知道刚才本应当机立断拒绝他,因为他的话里含有敌意与挑衅——不是针对个人的。但当时的气氛却使我没法说“不”。他注视着我的脸,精神恍惚地,超然地,面带微笑地说了下面的故事。

几天之前的一个晚上,他吸食大麻后,有点神魂颠倒了。他走上大街,来到梅费尔(18)的某处——“你知道,安娜,那里有种富裕而堕落的气氛,你可以闻到那种气息,就是它吸引了我。我有时候上那儿去,闻闻堕落的气息,它使我亢奋。”他在人行道上看见个女孩,便径直走上去说:“我觉得你很漂亮,愿和我上床吗?”他说,除非他喝醉了或吸食大麻后神志恍惚不清了,否则他不会干那种事的。“我并不觉得她漂亮,但她穿的衣服很花哨,而我的话一说出口,就觉得她真的漂亮了。”她很简短地说了一声“好的。”我问,她是个妓女吗?他回答说,口气镇定却有点不耐烦(似乎他预料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甚至愿意我问):“我不知道。这无所谓。”他说“这无所谓”的那种口气让我吃惊。那么冷漠,毫无感情——他在说:这和别人有什么干系,我是在说我。她对他说:“我看你很英俊,我愿意和你上床。”当然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显得活泼敏捷,精力充沛,而又容光焕发。但那英俊的外貌却透着冷漠。他对她说:“这事我想这么干。我要和你做爱,好像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但你不可回应我的感情。你只准奉献性,而不许理睬我说的话。你答应做到吗?”她笑着说:“是的,我答应。”他们便去了他的住处。“这是我一生中最有兴致的一夜,安娜。是的,我敢发誓,你相信吗?是的,你得相信我。因为我表现得就像我爱她,就像爱她爱得死去活来一样。我甚至相信是这么回事。因为——你一定得明白,安娜,爱她只爱一夜,你可以想像,这是多么奇妙的事。于是我对她说我爱她,就像一个不顾一切爱得发狂的男人,可她却一再忘了自己的承诺。每过十分钟我就看出她的脸上表情在变,她像个受着男人抚爱的女人一样,回应着我的激情。于是我不得不停下来说:不,这可不是你所承诺的。我爱你,但你知道我不是当真的。但当时我确实当真了。那一夜我非常钟爱她,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但她老是回应我的爱,老是败坏这桩好事。于是我只好打发她走,因为她老是显示在爱着我。”

“她很气愤吗?”我问。(因为我在听他说的时候,感到很气愤,我知道他就是想让我感到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