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6/30页)

纳尔逊:是啊。听说了吗,宝贝?比尔正打算为我们这时代写一出《推销员之死》(15)呢,他要抢在我前面了,那将是谁的过错呢——不是我亲爱的太太的过错,又会是谁的?

她(尖叫着大笑着,她的双眼急得发狂,在那张脸上急剧地转动,犹如两只黑色的软体动物在刀下痛苦地挣扎):哟,原来是我的过错,当然,还会是谁的呢?我就是活该担当罪名的,是吗?

纳尔逊:正是,正是,当然是你活该。你替我担当着,我心中明白。我因此爱你。我的那个剧本在百老汇上演过还是没上演过?有没有博得好评?这些都是我的凭空想像吗?

她:那是十二年前的老黄历了。噢,那时你是个清清白白的美国公民,那时没什么黑名单。可那以后你又干了点什么?

他:对了,他们是赢了我。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吗?你就得老揭我的旧疮疤?告诉你,他们不用行刑队和监狱就能打败别人。比那个容易得多……算了,对付我还不容易吗。是的,对付我……

她:你上了黑名单,你成了英雄,这就成为你一辈子没什么出息的托词了……

他:不,乖乖,不,宝贝,你才是我一辈子没什么作为的托词——你不是天天早上四点钟就把我吵醒,哭着叫着,说我要是再不为我们的好朋友比尔写点儿蹩脚东西,你和孩子们就得沦落到与乞丐为伍了吗?

她(大笑,脸都笑得扭曲了):好,就算我每天早上四点钟就醒吧。好,就算我害怕吧。要我搬到空房间去住吗?

他:是的,我要你搬到空房间去住。我可以利用每天早上的三个小时来创作。要是我还记得怎样创作的话。(突然大笑起来。)否则我也到那个空房间和你一起住,说我害怕,或许我也将沦落到与乞丐为伍。我们为此拟定一个计划怎么样?你我都到乞丐堆里去,直到死神把我们分开。两人相爱到死。

她:要是你据此写部喜剧,那我真要笑死了。

他:对了,要是我沦落到与乞丐为伍,我亲爱的太太真会笑死了。(大笑。)但可笑的是,要是你沦落在那儿,无依无靠醉倒在某个门道里,我肯定会跟了你去,是的,这一点千真万确。要是你沦落在那儿,我会跟你去,我需要安全感。是的,那就是我需要从你那儿得到的东西,我的心理分析医生这样说,我怎么能违拗他的话?

她:是啊,那就对了,你正需要从我这儿获得这些。这正是你得到的。你需要妈妈,上帝可以作证。

(他们两人都笑起来,身子向对方斜倚着,忍不住又笑又叫。)

他:对了,你是我的妈妈。他这样说。他是一向对的。哦,恨你的妈妈也是可以的,书上就这么说的。这一句我可以肯定。对此我是不会感到内疚的。

她:哦,是的,你为什么要感到内疚,你又何必为此感到内疚呢?

他(吼叫起来,那黝黑的英俊的脸也扭曲了):因为你让我感到内疚,我一碰上你就老是错,我总是免不了,而老妈总是对的。

她(突然止住笑,变得因焦急而不顾一切):啊,纳尔逊,别一直指桑骂槐地攻击我,别那样,我可受不了。

他(声音轻却颇带威胁):噢,你受不了了?哼,你非得忍受不可。为什么吗?因为我要你忍受,就因为这一点。嘿,也许你该去问问心理分析医生。为什么我得干一切苦差使?是的,对了,你可以去找心理分析医生,我没有什么病,是你病了,是你得病了!

(但她让步了,从他身边没精打采又绝望地走开了。他朝她气势汹汹地靠进几步,脸色虽苍白却因战胜她而极为得意):现在你又怎么了?受不了了,嗯?为什么受不了?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在发病?为什么总该是我错?啊,别装出那副熊样!想让我感到难过,就像平时那样,嗯?行,你得逞了。好吧,那么是我错了。但请不用担心——一点儿也不必。反正总是我的过错。我是这样说的,不是吗?我已经承认了,是不是?你是个女人,因此你总是没错。好了,好了,我不抱怨了,我只是指出事实——我是个男人,因此总是我错。这该好了吧?

这时候,那位娇小的金发小妇人(她至少已喝下大半瓶威士忌,却仍清醒节制得像一只有着可爱而朦胧的蓝眼睛的温顺小猫)突然站起来说:“比尔,比尔,我想跳舞。我想跳舞了,宝贝。”于是比尔立即蹦起来,向录音机走去,房间里随即充满了阿姆斯特朗(16)新推出的歌曲,尖厉的小号和老阿姆斯特朗那冷嘲热讽却又欢快的歌声。比尔两臂搂着他漂亮娇小的夫人翩翩起舞了。这是一支模仿作品,模仿欢快的性感舞蹈。这时人人都跳起舞来,纳尔逊和他的太太游离在这群人之外,谁也没去注意他们。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人们对他们的吵闹再也忍受不了。就在这时候纳尔逊猛地将拇指朝我一点大声说:“我要和安娜跳舞了。我不会跳,我什么也不会跳,你不必告诉我这一点,但我还是要和安娜跳舞了。”我站了起来,因为每个人都在看着我,他们的目光都在说着:跳吧,你一定得跳,一定得跳。

纳尔逊走过来,拿腔拿调高声地说:“我要和安娜一起跳舞。和我跳吧!跳——和我跳舞吧,安娜。”

他的眼里是一种绝望的神情,既自责,又悲哀、痛苦。然后,又拿腔拿调地说:“来吧,让我们做爱,宝贝,我就喜欢你的风格。”

我笑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笑声,尖厉而恳切。)他们都宽慰地笑了,因为我,担当起了自己的角色。危险的时刻过去了。而纳尔逊的太太笑得最响。然而,她锐利而吓人地盯着我看了一下,我便知道我已经搅进他们夫妻间的角斗了,而整个的我,安娜,或许只是为这场角斗火上浇油罢了。或许,就在那恼人的早上四点到七点之间的几个钟头里,当他们焦虑地醒着时,(但到底为什么事而焦虑?)早已没完没了地为着我而在争吵了,而且吵得不可开交,要死要活。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对话:我一边和纳尔逊跳着舞——他的太太含笑盯着我们,笑容里含着痛苦和忧虑——一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是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安娜·沃尔夫是什么关系。

他:对极了,你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