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9/30页)

“是的,她非常气愤。她用尽各种恶毒的词咒骂我。但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她骂我施虐狂、恶鬼——种种这样的词。但这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们有约在先,她是同意了的,可她却一再失约,败坏了我的兴致。我是想在自己一生中,能够享受一次爱一个女人而不要她回报的这份感受。当然,那也无所谓。我告诉你这些,因为这对我来说无所谓。你能理解吗,安娜?”

“你后来还见到过她吗?”

“没有,当然没有。我回到原先搭上她的那条街,尽管我知道不会再见到她。我希望她是个妓女,但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她对我说过她不是。她在一家咖啡馆当招待。她说她很想恋爱。”

那天晚上,又过了些时候,他说起了下面的故事:他有个好朋友,画家B。B已结婚,但这场婚姻在性方面始终不如人意。(他说:“当然,这婚姻在性方面是始终不如人意的。”这句“性方面不如人意”听起来就像医生临床用语一样。)B住在乡下,村里有个女人每天来他家打扫房间。大约有一年左右,每天早上当B的太太还在楼上时,他便和这个女人在厨房的地板上睡觉。有一次,德·席尔瓦下乡去拜访B,但他外出了,他的太太也不在。德·席尔瓦便在他家住下来,等他们回来,而那位打扫房间的女人也照常每天来。她告诉德·席尔瓦她和B睡觉已一年了,她爱上了B:“当然,我还配不上他,这完全是由于他的太太不能令他满意。”“这岂不是很有意思吗,安娜?那个说法,他的太太不能令他满意——这不是我们说的话,我们不是这样说的。”“那你倒说说看。”我说。但他歪着脑袋说:“不,我喜欢那个说法——那种热情。因此我也和她做爱,就在厨房的地板上,在他们铺在那儿的自家制作的地毯上,就像B一样和她做爱。我想这么干,因为B这么干过。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当然,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后来B太太回来了。她回来为B收拾整理房间,发现德·席尔瓦在他们的房子里。她很高兴见到德·席尔瓦,一则他是她丈夫的朋友,二则“她竭力想在枕席之外取悦丈夫,因为在床上她无法满足他”。德·席尔瓦足足花了一个晚上,想探听出她是否知道她丈夫与那女佣做爱的事。“随即我明白了她并不知道,于是我说:‘当然,你丈夫和那女佣人的风流韵事根本算不得什么,你不必耿耿于怀。’她气坏了。她又妒又恨,几乎发狂。你能理解她的感受吗,安娜?她不停地说:他每天早上都在厨房地板上与那女人睡觉。她不停地说着这句话:‘我在楼上看书的时候,他倒在厨房地板上与她睡觉。’”于是,正像德·席尔瓦说的,他尽了一切努力来劝慰她,平息她的情绪。不久B回来了。“我对B说了我所干的一切,他原谅了我。他的太太说要离开他。我想她会离开他的,因为他居然和女佣睡在‘厨房的地板上’。”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在听他回答时,我感到一股异乎寻常的寒意,一种百无聊赖的惊恐,在这种恐怖面前我完全陷于被动。)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问这个?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就此而已。”

他一面说着,一面微笑。那是一种发人深思,相当诡诈,却又令人愉快的兴致勃勃的微笑。我认出了这种笑容——它便是我的噩梦的本质,它便是我的噩梦中那个可怕的形象所露出的笑容。我真想逃出房间去。然而我没动,而是在想:这种本质,这种貌似理智的“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或者“我想看看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早已弥漫在空中,无处不有,持这种态度的人多得随处可见,它已成了我们共同的组成部分了。它是德·席尔瓦讲话中反复出现的那句话——“这对我来说无所谓”——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我和德·席尔瓦一起过夜。为什么?因为这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了。对我来说,这件事要紧的一面,可能要紧的一面,已被推到远远的地方了。它属于那个神志正常的安娜,她在一片茫茫白沙的地平线上跋涉,我可以望见她的身影,却无法触及她。

对我来说,那一夜实在难熬,就像他那种饶有兴致却又冷漠超然的微笑。他显得冷淡,若即若离,心不在焉。这对他来说无所谓。然而,有时候他会突然变得像个凄苦可怜需要母爱的孩子。比起那种冷漠超然和好奇,我更关注这样的时刻。因为我一直在固执地想:当然这是他,而不是我。因为是男人造成了这些事情,他们造就了我们。而到早晨,想起夜间我那固执的想法,我那么一贯坚持的想法,我又感到这很愚蠢。因为,为什么事情就该如此呢?

早晨,我为他备了早餐。我感到了冷漠无情。我心若槁灰——感觉全身心已了无生气,已冰凉彻骨。我感觉他已抽去了我的生命。但我们仍非常友好。我感觉与他虽然友好却了无情意。就在分手之际,他说他会给我来电话,我回答说我再也不会与他上床了。他的脸色顿时大变,满脸是凶邪的恼怒。我想,在他对那个从马路上搭来的女孩说他爱她,而她回应他的情爱时,他的脸色也必定是这副模样。在她回应他的情爱时,他的脸色看起来就是如此——恼怒和凶邪。但我可不想瞧他这样的脸色。于是他又恢复了那种面具似的漠然的微笑,并且问:“为什么不?”我说:“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与我睡觉。”我本来指望他回答:“可你也根本不在乎。”而我也会承认这一点。没想到他却一下子变成了夜间某些时候那个凄苦可怜的孩子,他说:“但我很在乎,确实很在乎。”他确实几乎要捶打自己的胸膛来证明这一点——但他握紧的手在捶向胸膛的半途上停住了,我看得很清楚。而我又感受到了那个茫茫大雾的梦境的气氛——了无意义,感情上一片虚无。

我说:“是的,你并不在乎。但我们仍然是朋友。”他没有再说什么,径直下楼去了。那天下午,他给我打来了电话,不无恶意地说起我们都认识的一些人的两三件厚颜无耻、令人好笑的故事。我知道还有麻烦事在后头,因为我产生了忐忑不安的预感,但我想像不出究竟是什么事。后来他说出来了,说得心不在焉,几乎像与己无关似的:“我希望你今晚让我的一位朋友睡在你楼上的房间里。你知道,就在你睡的那一间的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