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蟒蛇年(第2/6页)
“住手!你还算是欧洲的文明人吗?”人群后忽然传来一个法国女人的声音。卡洛斯兄弟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戴白盔帽、穿长裤工装、脚登长筒马靴的白种女人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仿佛是一个降落在苦难人间的天使,翩然出现在混乱、冷漠、蛮荒、艰辛异常的施工现场。
“新来的工地主任,是吗?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是这个工段的医务士露易丝。”
“噢,露易丝小姐,很荣幸为您效劳。”大卡洛斯先是满脸惊愕,随即立刻堆上了笑容。自从在马赛登上“澳大利亚人”号以后,他还没有见到过如此漂亮的欧洲女人,更没有在欧洲见到过如此装束的尊贵女士。难道小姐们穿长裤工装已经成为欧洲的一种新时尚了?
“他们是从中国的北方征召来的,走了三千多公里的路,昨天才被送到这里,没有人有一身多余的衣服。”露易丝说。她的嗓音沙哑,神态也略显疲惫,但一点也不影响她光彩照人的美。
“那就让·们这样干活吗?工具在哪里?谁来告诉他们,铁路应该怎么修?”大卡洛斯问。
露易丝耸耸肩,“都说中国人的手是万能的,他们吃苦忍耐的能力可以和‘约伯的耐心’(注1)相媲美。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指望。罗马城不是一天修建起来的,何况一条铁路呢。那边有两箱消毒药水,你要负责分发给他们,你先让·们把这块场地平整出来,搭建几座工棚,然后用药水喷洒。不然瘟疫流行起来,就没有人给你干活了。”
大卡洛斯根本没有听见这个欧洲女子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地点头称是。他的目光已经深陷在露易丝蓝色的眼珠里了。
“请注意,必须跟他们讲清楚,这消毒药水不是可以入口的饮料。前天下面一个工段的两个劳工把分发给他们的黄色炸药当糕点吃进肚子里了。”
这句话卡洛斯兄弟都听明白了,大卡洛斯发出山洪爆发般的笑声,“上帝啊!这可是我来工地上听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了。”
“有趣?两个劳工都没有救过来。你认为这很好笑吗?”
露易丝说完就走,刚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大卡洛斯说:“请务必牢记,不能让·们喝生水,这是中国人的坏习惯,你有责任监督他们。我希望你能善待这些中国劳工,不要忘记一个基督徒的宽容和仁慈。是基督徒吗?”
“是……”大卡洛斯底气不足地说。
这个看上去气质高贵的女子说话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卡洛斯在将来的日子里永远也没有想明白,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这条铁路?她应该出入巴黎的高级社交场所,或者在某家干净整洁的医院里,像天使一样在病房里飞来飞去,而不是和他们这帮肮脏、粗鄙的男人混在一起。天使总是在人们最绝望时出现。上帝知道,大卡洛斯那时在心里感谢了他。尽管大卡洛斯那时还是一个很久以来都不进教堂忏悔的恶棍,但在上帝无所不在的计划中,恶棍更需要拯救。
工程在乱哄哄的局面中展开,这些中国劳工真的就像是从格列佛的小人国里招募来的,他们中最高的也高不过大卡洛斯的肩膀,多数人似乎只到他的腰胯间,大卡洛斯认为他们一点也不可爱,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看不出颜色的棉布长袍又脏又臭,虱子一抓一把,令人生厌,让·卡洛斯随时有一把将他们拎起来——不是一个,而是三五个——远远扔出去的欲望。不过他得管理手下的这三百个“中国猪”好好干活,驱赶他们像猿猴一样爬上陡峭的悬崖上去打眼放炮,用铁锹、钢钎、扁担、箩筐、手推车、十字镐以及炸药向大山要路。数个工作日下来,大卡洛斯不得不承认,这些中国劳工忍受苦难和艰辛劳作的毅力惊人,尽管在诸如教会他们吊在悬崖上打眼放炮、安放炸药这样危险的工作时,经常闹出人命,但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宁静的山谷被惊吓得瑟瑟发抖,飞禽走兽纷纷逃亡,古老的大树被伐倒时,发出强烈的抗议,但没有人理会。山神不明白自己身上坚固了亿万年的磐石为什么会被炸得遍体鳞伤,沉睡了数百年的阴魂被从古墓里挖掘出来,赶到空荡荡的河沟里,或者抛撒到古道边,灌木丛中,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哀号。夜晚来临时,都可以看见暮色苍茫中的鬼影幢幢。人们不得不在每一座工棚外面燃起一堆堆的篝火,以抵御这些孤魂野鬼找上门来申冤。劳工们干了一天的活儿,早就累得散了架,他们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工棚内,吃完简单的晚饭倒头便睡。但是有的人在沉睡中和四处游荡的阴魂迎头撞上,身子孱弱的人便被死神裹挟走了。第二天他们的工友醒来,发现身边的人再也起不来了。
劳工们大都来自中国北方的天津、山东、河北、河南等地,他们是赤贫的农民,被两块大洋骗到南国的热带丛林中开山修路,水土不服是自然的事。不要说这些北方人,就是云南本地的劳工,在这将近40℃高温的河谷湿热气候下,也难以适应。蚊虫、虱子、跳蚤、毒蛇、蚂蟥、野蜂,都是许多劳工从来没有过的梦魇。有一次小卡洛斯涉水过一条小溪,到上岸时,他发现自己的高筒马靴上全是一层肉乎乎的东西,就像他的靴子不见了,腿上的肉全翻在了外面。仔细一看才让·比丢了靴子更恐慌,原来靴子上密密麻麻地沾满了蚂蟥,正拼命地往他腿上爬,他连下手解开靴子扣的地方都没有。
这还不算最恐怖的,一天小卡洛斯手下的五个劳工在施工中捅到了一个大马蜂窝,愤怒的马蜂飞腾起来,朝敢向它们的领地挑战的人发起攻击,小卡洛斯看见五个劳工眨眼就成了一个个的“蜂人”,他们抱头鼠窜,在地上打滚,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挣扎便停息了。待人们把他们抢回来时,每个人的头都肿得有一个篮球那么大。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除了盛产石头和大大小小的野兽,就是死亡。”小卡洛斯有一天在受到劳工们的集体抗议后,到他哥哥面前哀叹道。昨天一个复炸的哑炮已经夺走了两个劳工的生命,今天又遇到这样的倒霉事儿了,劳工们再也不听小卡洛斯的使唤,哪怕他举起了手棍,但得到的是一阵讥笑。
那时,小卡洛斯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面对大量涌来的劳工,铁路公司的人手就吃紧了。小卡洛斯虽然身体纤瘦、嘴上没毛,但也要管三百多号劳工。工地上的洋人工头大都是些大胡子,这似乎是他们的标志和某种时尚,而中国劳工的下巴几乎都是光光的,看上去孱弱而稚嫩,实际上许多劳工还都是些和小卡洛斯一般大的孩子。卡洛斯兄弟各负责一个相邻的施工段,而大卡洛斯超群的能力差不多包揽了他兄弟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