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蟒蛇年(第3/6页)

“他们敢嘲笑你?”大卡洛斯问。

“是。”他兄弟羞愧地说。“和被炸得飞起来相比,我的手棍只是给他们瘙痒。”

大卡洛斯觉得该给他生性怯弱的兄弟上一课了。“跟我来,看我怎么对付这帮‘中国猪。’”

那群罢工的劳工大约有二百来人,有站着的有蹲着的,有的手里拿着工具,有的将双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气氛显得很紧张,仿佛那一眼没有爆炸的哑炮不在山岩上,而是隐藏在这群人中。谁要是一不小心,挑起了一颗火星,只有上帝知道这群本来就命如蚂蚁的劳工们会不会举起手里的十字镐——他们一人一镐,就足以让·洛斯兄弟成肉酱了。

大卡洛斯让·兄弟站在后面,把枪掏出来,然后自己向那群沉默的人走去。他故意把脚下的石子踢得四散飞溅,阴鸷犀利的目光只盯着第一个敢迎着他的眼睛看的人,在这个人稍有些张惶时,大卡洛斯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把他凭空提了起来。

“是你笑话你的工地主任吗?”他厉声问,胡须下的大嘴就像狮子的血盆大口。

“不……不是……”那人紧张地说。

“那么告诉我,是谁?”大卡洛斯在空中摇晃着他。

“我……我不知道。”

“好吧,哑炮什么时候爆炸我也不知道,排哑炮有你一个。”大卡洛斯把这劳工扔在一边,又顺手抓起来一个。“回答我,是你笑话你的工地主任吗?”

这人瘦得几乎是一根竹竿,一看就是个鸦片烟鬼。大卡洛斯知道,工地上的许多劳工都把他们那点可怜的工钱拿来吸鸦片了。自从他们染上这一恶习以后,便以此来抵御劳作的疲倦和死亡的威胁。

“不是我,是他——”鸦片烟鬼尖声叫道,用手指着人群中一个看上去比较粗壮的汉子。

大卡洛斯已经可以确认了,但他为了显示自己的淫威,为了让·弟弟看明白如何制服这些一盘散沙的中国人,他又抓起了一个,“是他吗?”他有些得意地求证。

“是他。”被攥在他手里的人老实地说。

他把这两人都放下来,抽出腰间的枪,指着那个壮汉说:“站出来。”

其实不用壮汉自己站出来,他身边的人都溜到一边去了,将他形单影只地置身于大卡洛斯的枪口之下。他显得有些迷惑,又有些愤懑和委屈。“不是我一个人在笑。”他说。

“哈哈,你们当这是在看马戏啊?”大卡洛斯开心极了,“还有谁,给我指出来。”

壮汉犹豫不决地用手指点了三个人,大卡洛斯用眼光就让·们老老实实地站在死亡的边缘上了。他用一种魔鬼的力量,把四个敢于嘲笑他兄弟和那个不肯出卖伙伴的人的辫子都拴在一起,然后命令他们去排哑炮。中国人独特的辫子还有这个被利用的功效,是大卡洛斯在滇越铁路工地上的一大发明。“你们真该感谢你们的皇帝,”大卡洛斯嘲笑道,“瞧这辫子多结实啊,都可以拉动火车了。”

“哥,排哑炮一个人就够了,何必让·么多人去担风险呢?”小卡洛斯用希腊话说。

“噢,我亲爱的兄弟,你得让·们知道,一个欧洲人是不能被讥笑的。”

所幸的是,那天的哑炮顺利地排除了。五个辫子拴在一起的劳工灰头土脸地下来后,他们的辫子却再也不能解开,除非用斧子劈断大卡洛斯结的魔鬼结。但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宁可砍头,也要留发,这是大清的律令。他们一起去上工,一起去排哑炮,一起回到工棚里睡觉,一起在梦里思念遥远的家乡。一个在梦中向亲人哭诉自己的遭遇,其余四个人也泪水潺潺,一个在掌钢钎时被砸中了手臂,另外的人便一起喊痛。共同面对过生死的人,便有相通的心灵,他们就像五个连体的孪生兄弟,与自己的屈辱和苦难纠结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坡下轰隆隆地滚下来,施工场上所有的人都四散逃命,五个连体兄弟被砸中了三个,那个魔鬼结才终于被扯断,有个人的头皮都被撕下来了,长长的乌黑头发挂在树枝上迎风飘零,仿佛一面黑色的招魂旗幡。活下来的两个劳工,捧着自己参差不齐的发辫,痛哭失声,仿佛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贞洁。

铁路线从边境小镇河口沿着南溪河谷向中国的腹地进入,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日以继夜地啃吃着曾经秀美的山川。南溪河谷海拔并不高,但是相对高差很大,山势陡峭、植被茂盛、古木参天。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里人的视线看不透三米远,劳工们常常要动用砍刀才能开劈出一条道路来。这条河谷两边的山上居住着瑶族人和彝族人,连他们也不敢轻易下到河谷底来;汉族人远走异邦的马帮,宁愿翻山越岭、绕道而行,也不愿和河谷里的魔鬼打照面。在天气阴霾的日子里,人们在山上可以听到河谷底的巨蟒和魔鬼搏杀的呐喊,搅得整条河谷腥风血雨、秽气弥漫。传说中有一种巨蟒口中喷出来的毒瘴之气,不要说离不开一口新鲜空气的人们,就是花草树木,一沾上它立即就枯萎了。

但滇越铁路法国公司的设计者们不相信这些。他们的线路只有从南溪河谷经过,才能一步一步地爬上那片资源丰饶的高原。他们相信,火车的轰鸣,将震慑住那些鬼神的呐喊,钢铁的车轮,将辗碎传说中的巨蟒身躯。

工地主任中有个叫汤姆的美国牛仔,是个和大卡洛斯身胚一样巨大的家伙。他们是牌友,但大卡洛斯在牌桌上总斗不过他。这个家伙赌资雄厚,舍得下注,总是在给人感觉已经输光了一月的薪水时,忽然像变戏法似的摔出大把的皮阿斯特。

“法国殖民当局的印钞厂都开到你的工棚里来了。”一天大卡洛斯在输光了所有的钱后,不甘心地说。

但汤姆误解了他的意思,他衔着烟斗、点着手里的钞票,“伙计,在你还没有学会用穷人嘴边的最后一口面包和命运赌博以前,你赢不了我的。”

大卡洛斯恍然大悟,原来这老赌棍在克扣中国劳工本已微薄的工资。那时整个铁路工程被划分为若干工程段,工地主任上向各工程段的承包商负责,下监督中国劳工完成每天的工程进度。本来铁路公司和大清政府签订的用工协议中,规定支付给劳工的薪酬依工种不同,以“计件”付与,大致在每天每工约0.7元至1元皮阿斯特之间。各包工段的承包商往往把铁路公司核定下来的劳工工资以劳务保险的名义克扣一部分,如果被像汤姆这样的工地主任再剥一层皮,大卡洛斯估计他手下的劳工,每天就只有0.5元甚至0.35元的报酬了,而他一月的进账,则可以增加一百到两百皮阿斯特,约是他实际收入的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