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猿猴年(第6/10页)
普田虎土司对他们说:“让·们的毕摩给我的朋友看看吧。他知道如何赶走站长身上的鬼。”
“鬼?”弗朗索瓦太太诧异地问,在她看来,刚进来的那个装扮怪异的毕摩独鲁,才是一个鬼呢。他背一个背箩,头上缠一块鲜红的头巾,映衬着一张发绿的脸,一双浑浊细小的眼睛仿佛没有看见人间万象,而是看到了宇宙之外,手里还拿着一根破竹竿,上面挑了只陈旧肮脏的葫芦。
弗朗索瓦太太在碧色寨生活那么多年了,但从来没有把中国人请到家里来过。因为她从不需要他们的帮助,也从不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感兴趣。现在这个小丑一样的人,却被叫来治他丈夫的病!
“真是太滑稽了。”弗朗索瓦太太高声说。
土司回答道:“嘿,嘿,你的男人是被鬼缠住了。人生了什么病,就是什么样的鬼在作怪啊,夫人。”
“噢,我的主,”弗朗索瓦太太转头望了布格尔神父一眼,用嘲讽的口气说:“他们倒是以为自己是可以赶鬼的耶稣。”
“你们叫耶稣的神汉可以赶鬼,我为什么不可以呢?”毕摩面无表情地说。
弗朗索瓦太太绝不允许一个异族人、一个外教者在自己的家里亵渎主耶稣的圣灵。“耶稣是救世主,你是什么人?对不起,土司先生,请让·的丈夫安静一下吧。你们的善意我领受了,请出去。”
“对不起,夫人,我们或许,或许可以让·试一试。”说话的竟然是露易丝医生。是她对自己的医术也没有信心了吗?因此弗朗索瓦太太说:“我真为此感到惊讶。”
布格尔神父这时也说:“在天国的光芒即将照耀可怜的病人时,我们怎能行渎神之事呢?”
“夫人,中国人的治病方式有我们的西医尚未抵达的神秘之处,即便是出于对一种文化的宽恕和好奇,我们为什么不让·试一试?”露易丝医生坚持说。她倒不是相信弗朗索瓦站长的病是因为有鬼在作祟,她只是因为跟这个毕摩打过交道,知道他针对某些疑难杂症的神奇治疗方式。况且,这高贵的生命危在旦夕,她已经尽了全力,还会有谁来拯救他呢?主耶稣他们已经祈求了好多天了,神父在教堂的弥撒中还号召教友们专门为弗朗索瓦站长祈祷。或许因为他离我们太远,没有听到人们的呼求?
弗朗索瓦太太不高兴地高声说:“你这是在拿弗朗索瓦先生的生命开玩笑!
“夫人,让·做。”微弱的声音从病榻上传来,身处地狱门口的弗朗索瓦,也许已经看到了魔鬼的身影。这时候就是一根稻草伸过来,也是谁都不会拒绝的救援。
没有人再反对了。人们以极大的好奇心,期待看到毕摩独鲁如何将鬼从一个人的身体中赶出来,这已经超过了对一个病人痊愈的期待。
毕摩镇静地从自己背来的背箩中取出一捆松柏枝,一捆带竹叶尖的竹杆,一个鸡蛋,一碗糯米,三块圆圆的石头,神奇的是还有只不大的孔雀。孔雀开始时有些张皇失措,展翅要逃的样子,但毕摩严厉地命令道:“跪下!”
奇迹就从那一刻开始,孔雀就像一个听话的仆人,“噗”地朝前跪下了,而绝不是人们常见的屈腿后蹲。然后,毕摩把三块石头丢进客厅的壁炉里,拿了松柏枝出门到外面,用火镰石点燃一小堆火,再压上松柏,一缕青烟扶摇直上云天。普田虎土司在一边解释说:“这是赶鬼的第一步,叫‘焚烟报信。’”
“给谁报信呢?”有人问。
“天上的神。”普田虎土司神秘地指指瓦蓝色的天空。“没有天上的神来帮忙,我们怎么赶得走站长先生身上的鬼呢?”
所有的西方人都微笑着摇头,就当是看一场马戏表演吧。
毕摩独鲁现在又将那捆竹枝沿着弗朗索瓦家门外的小径隔一步插一根,插成相对应的两行,顶部的竹尖挽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通道。普田虎土司对莫名其妙的洋人们说:“这是鬼道。等会儿赶出来的鬼,将从这条道上逃走。”
人们再度哑然失笑,但不论是弗朗索瓦太太还是布格尔神父,他们已经不想去制止什么或争辩什么了,他们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了,已然忘却了自己一向坚持的价值观。
毕摩转身回到屋内,眼睛看着壁炉里的三块圆石,它们已经被烤得滚烫发红。毕摩口里念念有词,伸手将炉中的石头取出来,人们都以为应该闻到皮肉被烤焦的味道,但毕摩仿佛浑然不感到痛,也不会被烫伤,散发着暗淡红光的石头在他手里翻来覆去,看上去他就像个马戏团耍杂耍的小丑。然后毕摩要了一缸冷水,喝了一口后喷在石头上,一阵阵白烟从手中冒出,毕摩捧着石头在屋子转圈。然后又来到弗朗索瓦的病床前,在他的头上顺时针绕三圈,又反时针绕了三圈。
“这是为了清除屋子里的污秽。”普田虎土司又解释说。
“污秽?主啊!”弗朗索瓦太太像受到羞辱一样,极为不满地说:“我们家有两个仆人呢。你去摸一摸门角,都不会黑了你的手。”
“是指鬼的气息,夫人。”土司说。
污秽清除了。毕摩并不理会人们的不解,又兀自拿起那枚鸡蛋,放在嘴边念念有词,仿佛是对一个孩子说话。然后毕摩仰起了头,继续念经,鸡蛋在经文的念诵下慢慢离开了他的手,悬浮在半空中,围绕着毕摩的脸飘来飘去,最后落在他的鼻子尖上,竟然站立不倒!
一切就像一场魔术表演,但是西方人的惊讶还没有结束。他们看见这个东方的巫师汗水淋漓,气喘吁吁,似乎刚干了一件重体力活。最为神奇的是毕摩鼻尖上的鸡蛋最后飘到客厅的一张小圆桌上,毕摩已经停止了念经,用看不见的法力指挥那鸡蛋在桌上跑了一圈,不是滚,而是跳跃着向前,就像一个受到控制的桌球,也像那里面有一只尚未孵化的小鸡,自己小心地避免着不要从桌子上掉下来。
毕摩独鲁这时已经进入到某种谵妄状态,微闭的眼睛就像垂死的鱼。他一会儿说:“杀!”一会儿说“走!”一会儿又说:“回来,回来吧。”最后他对那还乖乖跪着的孔雀说:“去!”
孔雀听话地站起来,在屋子的各个地方转来转去,东嗅嗅西看看,嘴里发出和毕摩的经文相似的“咕咕”声。在人们的沉默无语中,毕摩忽然尖声尖叫:“打开门!”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被那叫声吓得毛骨悚然。只有普田虎土司反应过来了,他也高喊道“快打开门,让·出去!”
站在离门较近的大卡洛斯,或许是在毕摩的做法中情绪最为投入的一个。他不能不想起在南溪河谷修铁路时自己遇到的那些神秘经历。他退后一步,一把将门扭开了。这时他感到一股阴风从他的身边穿过,仿佛一个一身寒气的人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