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猿猴年(第7/10页)
大卡洛斯不得不打了一个寒颤,他好奇地往外面一望,昏暗的路灯下,他看见一头黑色的猪口吐白沫,穿过毕摩刚才搭建的“鬼道”,在夜色中落荒而逃。
弗朗索瓦站长身上的鬼,看起来似乎是被赶走了。毕摩仍然面无表情,他把先前拿出来的那碗糯米送到自己嘴边,念了几句,吹几口气,把它们撒到门外。然后他收回那枚鸡蛋,孔雀则像听话的孩子,自己跳进他的背箩。
毕摩又从那个挂在竹竿上的葫芦底部拔开一个塞子,让·用一只碗来接住,里面有黑色粉末状的东西漏出来,然后他把碗递给露易丝医生。
“冲开水给她喝掉。”他指指弗朗索瓦太太。
“谁?”露易丝医生纳闷地问。
“她。”毕摩明确地指着弗朗索瓦太太。
“你……你没有搞错吧,病人是弗朗索瓦站长。”露易丝医生说。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雌雄相合而兴,雌雄相悖而乱。病人要想保命,她就必须喝!”毕摩说得斩钉截铁的样子。
露易丝医生问:“雌雄?请问什么意思?”
毕摩独鲁总算逮着给这些从来都自以为是的洋人上一课的机会了,他像念经一般,眼睛并不看听他说话的人。“雌雄就是阴阳,阴阳对应万物。天为阳,地为阴,山为阳,水为阴,公为阳,母为阴。公母搭配,阴阳才协调。这才合天地之理,采日月之精,纳阴阳之灵,调生亡之道。这是你们不懂的道理。”
谁能听懂毕摩这一番高论呢?就像谁也没有看见鬼是如何被赶出去的一样。露易丝医生耸耸肩,“那么,你给病人服什么药呢?”
“病人没有事了,他的灵回来了。明天他就可以再去修一条铁路啦。”
“我喝。”弗朗索瓦太太自己去倒了一杯水来,拿过露易丝医生手里的药,倒进水杯里,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把它喝下了。“是甜的呢。”她说。
在毕摩收拾他的行头准备离开时,布格尔神父实在对这个异教同行的怪异之举甚为好奇。“嗨,尊敬的毕摩先生,刚才您说弗朗索瓦站长的灵魂回来了,难道在你们的信仰里,肉体和灵魂是分离的吗?火或者说,在肉体之外,还有一个灵魂是真实存在的吗?”
毕摩还是木然的表情,“人的肉身之外决定生命的东西,可不止有一个,是三个,魂、魄、灵。魂决定我们的行为,让·们去做什么和不做什么,该干活时干活,该睡觉时睡觉;魄支配我们的举止,魄丢了,走路都走不稳,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灵支撑我们的躯体,灵被鬼招走了,人就病了,鬼被赶跑了,灵就招回来了。”
“真是无稽之谈啊!”弗朗索瓦太太用法语嘀咕道。
天主才知道毕摩独鲁有没有听明白弗朗索瓦太太这句话,他斜了那女人一眼,“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我再把鬼给你家男人招回来。”
人们都看到了他眼中的仇恨,那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眼光。该普田虎土司此刻要在洋人们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了,他喝道:“还啰嗦什么!做完了你的事情,就给我滚!”
弗朗索瓦的病好了以后,他们回忆起这个神奇的夜晚,弗朗索瓦太太总是不服气地说:“我们的灵魂被那个彝族巫师控制了,不然我怎么会喝下那么一杯看上去泥沙混杂的水。这个该死的东方巫师,他嘲弄了我们西方的文明。”
但不管怎么说,那晚在普田虎土司和毕摩走后不到一小时,弗朗索瓦站长身上的体温神奇地下降。第二天早上,弗朗索瓦站长倒还没有更多的力气在这神秘的高原上再修一条铁路,但他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
康复一周后,弗朗索瓦站长在一个周末晚上举行了一场答谢晚宴,既感谢那些在他病危期间施以援手的人士,也庆祝自己的劫后余生。除了碧色寨有身份的西方人——八角楼的那几个吧女显然不在邀请之列,主要的嘉宾是普田虎土司和毕摩独鲁。弗朗索瓦尤其想在这个晚宴上隆重地感谢彝族毕摩的救命之恩,同时,他要弄明白几个问题: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一个丈夫的病需要他妻子服药?东方神秘文化中的鬼,真的可以侵害一个西方人么?
他更想借此达到的一个目的,是希望和这个一直反对法国铁路公司火车的彝族毕摩修好。毕摩的儿子阿凸已经告诉过他,火车在毕摩的心目中是一条在大地上奔跑的恶龙,是必须被斩杀的。弗朗索瓦站长希望通过一场和谐的晚宴,向固执的毕摩说明:法国铁路公司的火车没有他认定的那么邪恶,恰恰相反,火车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推进了社会的进步。如果毕摩愿意,他甚至可以亲自陪他去坐一趟火车。
但是,发给毕摩独鲁的请帖却被退回来了,那是弗朗索瓦站长专门请车站的汉族雇员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的。去送请帖的仆人回复弗朗索瓦说:“那个彝族毕摩说他家的母羊要下羊羔了,他没有空闲的时间。”
“我们真是堕落到与农夫为伍了。不但要让·们的巫师来看病,还要把他们请到家里共进晚餐。而这些自以为是的乡下佬,连餐前酒该喝什么都不知道。”弗朗索瓦太太在一旁抱怨道。
“行了,夫人,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入乡随俗。谁让·们把铁路修到这个地方来呢?”弗朗索瓦息事宁人地说。最近一些年来,这个女人的抱怨用一列火车都装不下了。
“要是有一天法国政府把铁路修到了月亮上,我们这些嫁给铁路的女人,可真有生活在月球上的荣幸了。”
弗朗索瓦笑着说:“那全人类都会为你感到骄傲,夫人。”
这个隆重的晚宴虽然毕摩没有来,但普田虎土司如约而至。碧色寨的洋人现在对他的尊敬让·很受用,地里四季的出产,与火车车轮带来的财富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谁与火车作对,谁就可能穷到去讨饭。更何况,普田虎土司认为自己是弗朗索瓦站长的救命恩人,这让·觉得该在这个晚宴上,向洋人站长提出自己的要求。这对于弗朗索瓦站长来说,远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外,但普田虎土司认为,他只要踮一下脚尖,也可以办到。
“你说什么?你要一趟‘米其林’专列?”弗朗索瓦站长在正式的晚宴刚刚开始,餐前酒还没有喝完时,就不得不面对普田虎土司提出的一个浪漫大胆的要求。
“对,对,就是要一趟专门为老爷我开出的火车。多少钱,我出。”土司固执地说。
餐桌前的西方绅士们惊讶不已,连平常花钱如流水的大卡洛斯也瞪大了眼睛。“米其林”机车是法国铁路公司新近推出的堪称最为现代化的火车,连在欧洲也属最先进的,它用内燃机车牵引,钢铁车轮用橡胶包裹,跑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时速达到了每小时一百公里,这与当时滇越铁路线上跑的蒸汽机火车平均只有三四十公里的时速相比,就像在大地上飞驰的白色精灵,连沿线的鸟儿也被“米其林”机车追得惊慌失措。不过,滇越铁路线上目前只有一辆“米其林”,是专门为公司的高管和特殊客人服务的,铁路公司还没有给哪个普通乘客打开过“米其林”专列的车门,哪怕他是个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