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猿猴年(第8/10页)
“不,不,我的朋友,很遗憾,这个事情我做不到。”弗朗索瓦站长摊开了双手。
“我又不是抢你的火车,我加一倍的价钱。”
“你加十倍的钱,我也办不到。朋友。”
普田虎土司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在那上面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当年你来修铁路时,曾经答应过我,火车会给我带来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餐桌前的人们哄笑起来,弗朗索瓦站长似乎明白了什么,“噢,我的朋友,你是要用一趟专列去接一个自己爱上了的女人吗?”
“你们洋老咪的火车,难道不是拉人的吗?为什么就不能用来接一个老婆呢?”
哄笑声再次响起,但餐桌前的女士们都皱起了眉头。这个大胆妄为的要求不啻于法国外省的一个土财主,某一天跑到爱丽舍宫,要求乘坐总统专列,而且还不要总统上车。
弗朗索瓦尽量控制住自己想戏虐土司一番的冲动,说:“你可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中国人了。请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接你的爱人?”
“省府昆明么。老爷我要尝尝那些城里女人的味道啦。你得帮我。”
尽管弗朗索瓦站长看到女士们已经想离席了,但他还是对土司的浪漫精神感到有趣。过去他认为汉族人虽然拥有悠久的文明,但他们呆板僵化,缺乏想象力和自由精神,这让·们浪漫的心永远桎梏在一个陈腐的牢笼里;而彝族人的文化看上去和非洲的土族部落或美洲的印第安人部落相似,他们不知道东方的圣人孔子的学说,但他们没有任何羁绊,人的天性张扬得更充分自如。如果说汉族人在两千多年前就盖好了一幢富丽堂皇的大厦,那么到了今天,他们还住在这破败得千疮百孔的房子里自以为是,甚至为了遮风挡雨,做一些必要的改建或修补,都怕坏了祖先的规矩。他们缺少把陈旧落后的事物推倒重来的勇气,更缺少随心所欲的自由和浪漫。而彝族人或许从来就没有盖好过自己的房子,他们是游牧民族的后代,哪里水草丰美,哪种生活方式让·们感到幸福,他们就无所顾忌地去做,去享受。看看他们拙朴的歌舞,就知道这个民族的浪漫精神了。
作为一个法国人,弗朗索瓦喜欢那种具备自由的心灵,浪漫的勇气,以及坚持自己信仰的人。就像在中国人中他更喜欢跟普田虎土司、甚至是和毕摩独鲁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不喜欢那些装腔作势的汉族官吏。他当然也没有忘记兑现自己多年前的诺言。
“好吧,那个可敬的女士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我帮你去跟铁路公司申请,也许,手续上有些麻烦。不过请放心,不会收你双倍的价钱,我乐意看到一桩浪漫的婚姻在这里上演。噢,对了,顺便问一句,我的朋友,你不是已经有妻子了么?”
土司翻了个白眼,好像对这样的问题甚为不屑,“一头公羊还有好几只母羊呢。”
“主啊!我们这是在一个什么时代?”弗朗索瓦夫人难以掩饰自己的厌恶,用法语说。
大卡洛斯打趣道:“一个浪漫的时代。”
弗朗索瓦夫人正色道:“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绅士应有的幽默。”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普田虎土司接过了话头。“夫人,这是男人们的事情。在我的家里,女人不要说插嘴管闲事,就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
秦忆娥从昆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时,她当滇军旅长的父亲在军阀混战中被打死了,手下的人马也被收编。那个战胜了父亲的师长顺便也把失败者的遗孀一同收编了。唱滇剧出身的母亲对女儿说:“不是母亲喜欢这些带枪的男人,而是这个世道枪才可以给人一条生路。男人骑马扛枪打天下,女人花容月貌倾城池。生活就跟戏里唱的不一样,男人要的不过是女人脸上的春光和嘴里的唱腔。春光易逝、唱腔会老啊,做一个女人,你得趁花儿凋零前让·些有本事的男人把你接进他的厅堂。管他是个什么东西呢,反正帐子里都一副狗鸡巴样。”
可是生活往往比戏里唱的更残酷,秦忆娥母亲的师长姨太太当了不到一年,师长也在沙场上身首异处了。自古做小的在这种情况下当然要受尽正房的气,就当是偿还男人在时正房所受的冷落,母女俩被扫地出门,眨眼间便成为昆明街头无依无靠的寡母孤女,借住在前夫旧属的屋檐下。秦忆娥的母亲也是人老珠黄、风光不再,再没有哪个戏院愿意请她唱戏了,从一个滇剧名伶沦落成了昆明市井街头人们称呼的“黄老孃。”那时秦忆娥已出落得如戏台上光彩照人的花旦,前来提亲说媒的人也不少,但自以为见过大世面,看透了人间悲喜剧的黄老孃总是一脸鄙夷地对媒人们说:“没有一火车的彩礼,没有一幢洋楼的财力,休得在我面前提小娥的事。”
来自国外的火车那时已然成为省府昆明的最新时尚,火车改变了人们的出行状况,还拉来一座城市的时尚。人们再也不会在火车刚开到这个城市之初,出于民族义愤,用石头、扁担、铁锹去砸洋老咪的火车了。“洋老咪”这个称谓,从过去轻蔑的口吻,逐渐演变成一种艳羡和调侃了。唛唛噻噻,还是人家洋老咪用火车拉来的洋布扎实的呢;啊呀,一个洋老咪骑个两个轮子的洋马儿(自行车),冲到翠湖里去了。洋马儿不听招呼吗?说些哪样,你这憨头日脑的,不认得人家洋老咪的玩法,人家洋老咪看见翠湖水好,骑着洋马儿就下去洗澡了。
城里碧波荡漾的湖滨、绿树环绕的山丘,已经矗立起一幢幢法式风格的小洋楼,那是达官贵人身份标志的象征。人们的口头俗语常说:“你本事大,你把火车开来。”或者说,“你也没有住洋楼坐火车,说话不要那么冲。”靠典卖首饰凄惨度日的前军官太太,滇剧名角,那时梦里全是能使得火车满地跑、盖的洋楼可供她风光养老的金龟婿。
这样的金龟在年复一年的期待与权衡中终于浮出茫茫人海,一个常年在滇南跑生意的老朋友有一天把一个彝族大黑汉带到秦忆娥母亲面前,当下摆出两根金条和一桌子的乡土特产,连鸦片都有一箱。秦忆娥母亲很喜欢黄金的味道——尽管金条只有耀眼夺目的色彩,但不喜欢闻到这个彝族蛮子身上的怪味——尽管他满身粗大豪迈的金银首饰。她看在两根金条的面子上,耐着性子盘问了彝族黑汉的身世来历,又在破败的陋室里左右思量了三天,然后给对方回话说:“我的女儿可是从小含着金钥匙降生的,多少富贵人家,要想抬着镶金镏银的花轿来迎亲,都被我打出门去了。翠湖边上那么多新洋楼,都随时为我家闺女大门洞开;火车拉得来金山银山,但最富贵的还是那坐得起专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