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父异母(第10/12页)

大奎不时热络地冲每个路过家门前的人说:俺大奎回来了,晚上到家来玩吧。他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那些路过的干部、战士并不认识大奎,他们冲大奎惘然地点着头。大奎就很满足。

母亲第一个走进大奎的视线,大奎发现了母亲,惊惊诧诧地叫一声:娘,可想死俺了,说完便孩子似的奔过去。

母亲仍然不习惯大奎这么大呼小叫,但母亲又不能说什么,快步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道:大奎来了,快进家吧。

大奎就脆脆地应了:哎——

大奎进屋后便变法似的为母亲拿出一双老棉布鞋,鞋底细细密密地纳了。大奎捧着鞋递给母亲穿,这是儿媳妇孝敬您的,穿上可暖和了。

母亲把鞋接过了,母亲早年穿过这种千层底的老棉布鞋,母亲小时候还学着做过,一针针,一线线,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理解一双鞋的辛苦。小时候的母亲灯下看着自己的母亲一针针一线线为一家老小做鞋,这双鞋触动了母亲温馨的回忆,母亲愉快地把鞋收下了。大奎就显得很高兴。大奎就说:娘,你以后用啥你说一声,你儿媳手可巧了,啥都能做得出。

在母亲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在灯下飞针走线的样子,母亲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她走进厨房里,她要生火做饭,她对大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怜悯还是亲情,总之,大奎在母亲的心里很复杂。

不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大奎见了父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搓着手,一叠声地叫:爹,爹。

父亲就说:俺知道今天一准有好事,左眼皮都跳一天了。父亲说完又冲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道:今晚多整两菜,咱爷俩要喝两杯。

大奎为父亲带来了一个烟袋,这个烟袋似乎有些年头了,烟熏火燎的。大奎小心地拿出来递到父亲面前说:爹,这是俺爷留下的,俺娘临死前给的俺。

父亲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烟袋,他想起了许多童年的往事,父亲的眼圈红了。父亲一句话没说,他一口气用那个烟袋抽了好一阵大奎从家里带来的叶子烟。一时间,家里便被那叶子烟的味道笼罩了。

大奎这次来给家里人都带来了礼物。来之前大奎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家里那头猪卖了,一部分做路费,另一部分给弟弟妹妹们买了礼物,他为林买了一件羊皮袄,他记着林送给他的那件大衣,又为晶买了一条红纱巾,为海买了一条羊皮裤。后来,他一一把这些礼物送到弟弟妹妹手里。许多年过去了,弟弟妹妹们从来没有用过大奎送给他们的东西,一直放在屋里的一角尘封着。这一点大奎不知道,弟弟妹妹们不是嫌大奎的礼物轻了,而是因为这些东西早就过时了。

后来,大奎来家里的次数便愈发地勤了,他再来的时候,便不是一个人,随同他来的还有一群年轻人。他们是来求父亲的,他们想要当兵。那阵子,当兵是很时髦的职业,入党,提干自然是光宗耀祖,就是入不了党,提不了干,回乡务农也算长过见识,人前人后,也可以风光一阵了。不说别的,找个对象都容易多了。当兵的人多了,想当兵便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了。在家乡人人都知道父亲,知道了父亲便知道了大奎,因此,大奎在家乡一下子也变得著名起来。不时地有人手提两瓶散装白酒,找到大奎,他们希望大奎能助他们一臂之力,实现他们的梦想。大奎在真心实意面前还有啥说的,他已经啥说的也没有了,然后带着这帮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如蜂如蚁地来到家里。

大奎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显得高贵而又快乐,他向父亲介绍眼前这些孩子,大奎说:这是张哥家的老二。

大奎还说:这是李嫂家的老大。

大奎又说:这是老王家的二丫。

父亲不知道张家,也不知道李家,但他都知道这是老家乡亲的孩子,凭着这些,啥都没啥了。

然后父亲就频繁地四处打电话,归他管辖的有许多守备区,还有军分区,在那里当首长的都是父亲的老部下。

于是,父亲就在电话里说:小李呀,帮助解决几个兵吧,老家的子弟,去找你了。

父亲又说:小范么,老家的孩子,要当兵,帮助解决几个吧。

父亲就这样,安排了一批,又安排了一茬。在父亲的心里,这算不上搞特殊化,当兵光荣,要是没有战争年代那么多踊跃参军的年轻人,能打跑小日本?能把老蒋赶到台湾去吗?因此,父亲觉得有义务把老家的年轻人一批一茬地送到部队中,让他们扛枪保卫祖国。

父亲的态度直接影响了大奎的积极性,他乐此不疲地往返奔波于老家和军区之间,那样子,仿佛他自己是个运输大队长,把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运往部队。

有一次,他冲父亲得意地说:爹,公社书记都找俺了,他说,俺对家乡贡献大,还说让俺当生产队长哩。

大奎从来没当过什么干部,在他的眼里生产队长俨然是个很大的官了。

父亲望着大奎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把一只手放在了大奎的肩上,大奎感受到了父亲那只手又热又沉,父亲说:大奎好好干,以后有啥困难就来找爹。

嗯哪!大奎高兴地应了。

不久,大奎果然当上了生产队长。

当上了生产队长的大奎,就更有责任和义务一次次往沈阳城里跑了。每次来,他都领受了许多任务,公社书记给他开了一张条子,上面写满了农村紧缺物资。大奎觉得责任重大,急如火星地来找父亲。

大奎带着一批一茬的乡下人,大呼小叫地来到家里,最不习惯最不能接受的还是晶和海。那时,林高中已经毕业,被父亲送到边防哨卡当兵去了。晶和海仍在读高中,他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混乱的景象。一群一拨的乡下人,坐满了房间,他们有沙发不坐,却盘腿坐在地下,就像坐在田间地头。然后不停地抽烟,吐痰。烟是家乡的叶子烟,味道又臭又辣,他们围绕着父亲,父亲在他们的心中就是伟大的救星。

父亲说:当兵好。

他们说:保卫祖国。

父亲还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他们说:俺们都是你的孩子,你下命令吧。让俺们干啥就干啥。

父亲望着眼前,目光炯炯满怀希望的下一代,他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他似乎看到了部队的未来。有这么多家乡的热血男儿踊跃当兵,还怕啥苏修和美帝!

父亲兴高采烈地为家乡的孩子们勾画美好的蓝图时,晶和海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忍受着这种臭气熏天的煎熬,门虽说关上了,烟是挡不住的,一阵又一阵烟浪和哄笑,顽强地走进门缝,侵袭着他们娇嫩的神经。功课是无法复习了,书本散乱地扔在桌子上,他们把头扎在被子里,试图通过这种办法躲避臭气对他们的蒸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