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父异母(第9/12页)

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

父亲似乎也发现了三个孩子对待大奎的态度不够友好,有一天他当着大奎的面把三个孩子叫到客厅里,三个孩子低着头,不看父亲也不看大奎,只看自己的脚尖。

父亲的目光先是从大奎的脸上掠过,大奎一往情深地和父亲的目光对视了,然后父亲又找到了林,然后是晶和海,他看到的是他们的脑袋。父亲此时说话的口气是温存的,他说:你们都是俺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虽说你们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在俺心里都是一样的。父亲说到这似乎动了感情,顿了顿又说:你们都要争气。以后要互相帮助。大奎就说:俺是老大,以后你们有用得着大哥的地方就说一声,大哥没别的本事,会种地,能吃苦。

说完他就冲弟弟妹妹们笑,没得到反应,便把一脸憨笑冲父亲绽放了。父亲背着手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布置工作以的冲三个孩子说:大奎是你们哥,以后别像个哑巴似的,该叫哥就叫哥。

三个孩子仍不说话,仍旧看自己的脚尖。大奎说:叫不叫也没啥,都是一家人,心里有数就行了。

父亲挥挥手,三个孩子们鱼贯着离开客厅,离开了父亲眼前。

春节快到了,大奎呆不住了。他张罗着要回家了,他知道一大家子人还等他回家过年呢。

母亲想得很周到,到商店里买了不少吃的穿的。装了满满两提包让大奎带上。大奎就又感动了,他硬着喉头,一连叫了几声娘。

大奎走的那天,父亲专门派出了自己的专车去送大奎,车票早就买好了。父亲走到楼下送大奎,在屋里时,大奎向弟弟妹妹们已经道过别了,三个孩子似乎谁也没有走出屋门送一送的意思。还是母亲不由分说连拖带拽把他们弄到楼下,轿车已经开来了,就停在楼下。

父亲说:大奎呀,你走吧,回家时你来个信。

嗯哪!大奎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了。住了这些日子,他对这个家已经有感情了。临走,他的心空落得无际无边的。

大奎先走到弟弟妹妹们面前,林、晶、海站在那里很不情愿的样子,表情也是一脸麻木,大奎试图去和弟弟妹妹们握手道别,他已经学会了握手。可三个孩子谁也没有伸出手的意思,他就依次捉了他们的手臂乱摇一气地道:哥走了,哥开春还来。哥会想你们的!

大奎说完再走到父母面前,“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哽声叫道:爹、娘,俺就走了。

叫完站起身,笨拙地钻进车里,林送给他的那件军大衣,此时已被他换下来了,他又穿上了那件羊皮袄,他说要把那件军大衣送给大儿子,那顶军棉帽送给老二。

大奎钻进车里后,隔着车窗冲父亲招着手说:爹,等来年春天俺一准来,帮你种高粱。他这句话已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轿车就开走了,人们看见父亲背过身去,用手指弹掉了眼角两滴老泪。

林、晶、海在大奎临走时也没叫一声哥,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直到那一年,林高中毕业,被父亲送到大兴安岭的边境哨卡去当兵,林才叫了一次哥。

林当兵去边防哨卡的事被大奎知道了,就在那一年冬天,大奎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车,又走了一大天的雪路,他找到了在哨卡当兵的林,他是来给林送狗皮褥子的。大奎知道大兴安岭的冬天冷,狗皮褥子隔潮,防冷。

大奎找到了林时,林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大奎会来看他。大奎的胡子和眉毛都被霜凝白了,他亲自把狗皮褥子铺在林的床上,然后,才说:弟呀,你受苦了。

说到这,大奎的眼圈又红了,但很快又说:罪是人受的,咬咬牙就挺过来了。

那一次,大奎没有停留,他还要走到山下等明天早晨的长途汽车。大奎踏着雪路“吱吱嘎嘎”地走了。林送大奎走出边防哨卡,大奎回过头冲林说:弟呀快回去吧,外面冷,别冻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望着渐渐远去的大奎背影颤颤地叫了声:哥——

大奎的身影在林的视线里一点点地小下去,最后就消失在雪地的尽头。

这是林最后叫的一声哥,也是第一声叫哥。阴差阳错,大奎再也没有见过林。后来林离开了边防哨卡,他当了营长,再后来林就参加了七十年代末南线那场战事,林便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

大奎走后,父亲一连许多天显得闷闷不乐的,仿佛是丢了魂。

春节刚过,父亲便开始翻日历牌,他翻到立春那一天使不动了,立春那天日历,被他折了又折。

父亲剩下的时间里会长时间地伫立在门前那片空地旁,呆呆地望着那片空地出神,在他的眼前,一粒粒饱满的高粱被埋到土里,然后生芽,破土,最后就是一片火红的高粱地了。

这是家乡的高粱。

是父亲和大奎一起亲手种下的。

从那一天开始的,不知为什么,父亲一下子似乎就老了,有时会为一件小事叨叨个没完,像女人似的。母亲说:父亲到更年期了。

早在大奎出现之前,父亲老家的人就曾无数次地找过父亲。他们找父亲有许多事要办,在当时特定情况下,亲人解放军在社会中的地位是极高的,况且父亲又是解放军中的首长,许多地方上的领导都是和父亲一同战斗过的战友,不说别的,单说父亲不同时期的警卫员就有好几位在地方上担任着很重要的角色。

老家的人有许多事需要求助父亲,大到求父亲买汽车、拖拉机、化肥、水泥,小到求父亲允许他们当兵。在老家人面前,父亲总是有求必应。那时,父亲体谅着乡亲,理解着家乡。虽说父亲已有几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但老家的一缕乡音,都能勾起他许多少年的情结。那时他对待老家的一切还是理智的。

大奎出现以后,便把他和老家又一次千丝万缕地联系到了一起。抽象的老家一下子具体了。

从那以后,大奎不时地出现在家中。

那年春天,大奎如约而至地带来了高粱种。他和父亲日夜奋战,终于把高粱种种在了军区大院父亲家门前,直到高粱从地里钻出了绿绿的芽茎,大奎才放心地离去。

剩下来的日子里,便是父亲守着一天大似一天的的高粱地在期盼了,他在等待收获的季节,在没有战争岁月中,守望高粱是父亲最大的快乐。

大奎又一次出现时,他带来了许多礼物,有家乡的高粱米,还有玉米碴子。他肩上驮着这些家乡特产,风尘仆仆地来到家中。他到家的时候,父母仍在上班,弟弟妹妹们还没放学,大奎便把东西放在家门前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家人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