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亲离休(第11/13页)

父亲的战友们便一起喊:中了,中了!

母亲别无选择地嫁给了父亲。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在天涯海角匆忙地举行了个仪式,就算结婚了。婚后的父亲,又去湘西剿匪去了。

从那以后,父亲和母亲时聚时散。后来有了林,父亲的部队进城后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父亲又去了朝鲜。一去就是几年,在这期间,父亲回国休整了两次,然后就留下了晶和海。

父亲从朝鲜回国后,职务一次次得到晋升,父亲官越当越大,工作越来越忙。那时广大的中国,和所有的部队,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日子里,都一穷二白的。白手起家的日子,有许多大事小情需要父亲去操劳。有时十天半月的也回不了家一次,即便回来了,早已是夜深人静了,母亲和孩子早就睡下了。一大早,还没等母亲醒来,父亲又走了。有时一走半年,父亲和母亲也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偶尔父亲回来了,那时的林、晶、海还小,围着父亲很新鲜地看,冲母亲说:这个人来咱家干啥?弄得母亲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父亲整日里就是忙,在单位里他有这样那样的大事要办,指示这指示那的,回到家里又是电话不断,他又要冲电话无休止地说下去,如母亲当年演出一样,嗓子都喊哑了。接完电话夜已深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和母亲说什么了,脱巴脱巴就睡下了,直睡到第二天起床号响起。

父亲在忙乱中,孩子大了,他和母亲都老了,父亲对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察觉。直到父亲离休后,他才明白,孩子真的大了,自己真的老了,母亲也老了。老年的父亲似乎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是夫妻,什么是老伴。

晚饭后看完新闻联播然后散步,是父亲雷打不动的科目。父亲没离休前,不管有多忙,步一定是要散的,按父亲的话讲,一天不散步,骨头就发紧,吃不香睡不着。

父亲走了一辈子路了,以前是行军打仗,一晚上有时一走就是百八十里路,那时是你死我活,你不走就只能等着敌人来消灭你,只能走。不打仗了,父亲不习惯坐车,仍是走。父亲散步从来不四平八稳地走,迈开大步,两个胳膊抡圆了,身子矮下去,一路风声。以前散步是警卫员陪着,这是警卫员的职责,父亲也不说什么,每次警卫员都是一副小跑的样子,屁颠颠地随在父亲身后,大约和父亲保持在十米左右的样子,这是警卫员的规矩,离首长太近会妨碍首长,离太远,首长万一有什么事来不及过去。每次散步回来,警卫员都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样子,父亲的呼吸总是沉稳而又从容。父亲见警卫员这样便说:年轻人,不行呀,要是搁过去行军打仗,你一准要被敌人俘虏了去。警卫员不分辩,只是笑。

离休后的父亲,只能由母亲陪他去散步了,母亲在散步前是有心理准备的,换上宽大的外衣,找出一双既松软又合脚的鞋。当新闻联播刚一播完,母亲马上便动身了,她要先下手为强,父亲则显得沉稳老练,不慌不忙,先上一次厕所,再喝几口水,清清嗓子之后,咚咚有声地走下楼去。母亲这时已经走出了一程,父亲便挥起手臂,迈动双腿,快步地向母亲追去。很快父亲便超过了母亲,母亲为了不让父亲落下得太远,急急忙忙地倒腾双腿,仍跟不上父亲的步伐。母亲就喊:老石呀,都这么大岁数了,急啥急。父亲不理,仍一往直前。他在走路中,体会到了一种乐趣。只要体会到风声呼呼地在耳边掠过,这便是他最大的快感。母亲跟不上,就颠起脚跑,没跑几步,母亲便岔气了,她捂着肚子叫:哎哟——你要死呀。父亲已经走远了,听不见母亲叫了。她看干休所的人散步的很多,但情形大致和父亲母亲的样子相同,母亲们在后面走,父亲们在前面走。女人们落在后面,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她们把陪男人散步的初衷忘在了一旁,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散步。

当父亲向后转的时候,碰到了往回走的母亲,于是母亲又相跟着往回走。父亲到家之后,用冷水撩完了身子,打开电视坐下来喝茶了,母亲才吁吁着走回来,又是捣腿,又是抚腰的。母亲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她不责怪父亲,第二天,她仍乐颠颠地随在父亲屁股后头“散步”。以前她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老了有这样的待遇了,虽苦点累点,但她知足了,别的一切都没啥了。

吃完早饭以后,是母亲例行去菜市场买菜的时间。那一天,父亲看着刚要出门的母亲说:以后我陪你去买菜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话,大出母亲的意外,她从来没敢奢望过父亲会和她一起去买菜,这是她多年来做梦也没有想过的。她看过别人的老夫老妻一起成双成对地去买菜,那时,她是多么的羡慕呀。

父亲的提议令母亲激动得走路都不知先迈哪条腿了,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幸福的笑意。当走出干休所大门的时候,母亲学着别的老夫老妻的样子,试图搀着父亲不时甩动的手臂,结果自然被父亲甩开了。父亲说:买菜就买菜,单纯点,别那么婆婆妈妈的。母亲的热情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她仍满怀愉悦地随父亲走向了菜市场。

父亲还是第一次走进菜市场,满眼里都是土地里长出的东西,一走进这里他就觉得很亲切,久违的亲情使父亲的情绪难以自抑,仿佛他又回到了老家,站在种满庄稼的土地上,大口呼吸着谷物们的气息,父亲陶醉了。他觉得什么都可买可吃,不住地指指点点,让母亲买这买那。母亲可不像父亲那样显得没有经验,她不急不慌,从这头走到那头,不住地问着价钱,比较着,然后她才拿定主意,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买哪家不买哪家的。父亲随在母亲身后一遍遍催促着:行了,买吧,多好的黄瓜呀。

母亲买菜时,两眼盯紧了小贩手中的秤,为了几分的零头和小贩讨价还价,最后以小贩妥协而告终。父亲就小声问母亲:钱没带够是咋地。母亲说:你懂啥,谁买菜不讨价还价。

父亲不高兴了,冲母亲说:你把钱给我。父亲这么多年来,兜里从来没揣过一分钱,家里的事都由母亲一人操持,他要钱没用,有了钱他也不知咋花。

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把钱袋塞给父亲,父亲大权在握,立马挺起了胸膛,从母亲手里提过菜筐,撇开母亲向前走去。他来到一个菜摊前,指着一堆黄瓜说:来二斤,来二斤。

小贩很高兴,母亲赶来了冲父亲说:买那些干啥,吃不完都蔫了。父亲不理,小贩就说:二斤半,咋样?父亲说:就是它了。然后让小贩把黄瓜往筐里装,父亲地主似的看着筐里的黄瓜。父亲付钱时,小贩找了整数,又费劲巴拉、磨磨叽叽地去找零时,父亲又一挥手说:不就是那几毛钱嘛,不用找了。小贩就一脸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