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亲离休(第9/13页)
就在父亲准备生吃第二个萝卜时,老李抱着另外一只萝卜又回来了,这次是因为萝卜有一只小了些,毫无例外,老李又愉快地换了一个大的,两次换萝卜过程,父亲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老李转身欲走时,父亲忍不住了,他大声地吼了声:李老抠,你给我站住!老李当部长时,别人就送给他老抠的外号,在职时,父亲有什么事从来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李老抠,父亲很喜欢李部长办事的抠门精神,父亲经常拍着李部长的肩膀说:老抠哇,这样好哇,咱们都是农民出身,到啥时也不能忘本哪。李部长连连称是。
但这次父亲忍不住了,老李站住脚之后,父亲打着萝卜嗝说:李老抠,你累不累呀,为个萝卜跑来跑去,这成啥样子了。
父亲的吼叫,招来了许多人的目光,老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忙解释说:老石呀,我和老伴都爱吃这个,萝卜不好,闹心。
父亲指着脚下属于自己的萝卜说:都拿去吧,我不喜欢吃,送给你了。父亲说完转身就走了,丢下愣愣怔怔的老李抱着个萝卜在那发呆。
这事不久,父亲在一次组织生活中,没点名道姓地批评了老李这一农民性,批评得老李哑口无言红头涨脸。
母亲知道了这事,便怪父亲说:都离休了,得罪人干啥,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父亲就说:住口!离休咋了。离休了,我们还是个老军人嘛,是军人就该有军人的觉悟。
从那以后,老李没再敢小气过,有一次他见了父亲小声说:老石呀,你以后别再叫我老抠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怪难听的。父亲没说什么,挤了他一眼。果然,父亲再也没有叫过老李的外号。
每个星期日,是父母最快乐的日子。
林、晶、海一大早便带着自己的孩子热热闹闹地来了,三个大人因为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办,陪父母说会话后,先是林试探地问父亲:爸,还有什么事吗?父亲挥挥手说:没事,没事,你忙去吧,晚上别忘了来吃饭。
林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走了,接下来就轮到了海,海先是看手表,看了一次,又看了一次,父亲察觉到了,便也挥一挥手说:有事你也走吧。
海就不好意思地说:部里加班,那我就先去了。
海走的时候,父亲一直目送海的身影远去。三个孩子,现在只剩下海一个人是军人了,按照他的初衷,三个孩子是一直要把兵当下去的,父业子传嘛,可是,理想终归是理想,现实也终究是现实,林和晶先后离开了部队。他们离开部队时,从来没和他商量过,他们有大事小情总是和母亲商量,这样的事,母亲又总是瞒着父亲。他们知道,这事要是先让父亲知道了,别说走不成,就是林、晶的领导也会遭到父亲的大骂。林和晶转业许久了,父亲才知道,他大骂母亲吃里扒外,骂两个孩子是一对没有出息的货色,简直就不是人养的。总之,父亲把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都用来咒骂孩子了,骂归骂,事已至此了,也没有什么改变余地了。于是,在那一段时间里,父亲的情绪一直不好,经常发火。事也凑巧,父亲最器重的一个年轻处长,在那一年底,提出了转业,父亲知道了,一个电话把这位处长叫到了办公室,把这位处长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一年那位处长果然没有转业成,第二年,这位处长还是走了。处长来向父亲辞行时,父亲闭门不见,那位处长还是一步三叹地走了。
不久,就有消息传来,那位处长已经是一家公司的经理了,买了房子,买了车,神气得很。父亲听了这消息,长叹了口气,把头摇了。后来那位处长念着旧情,给父亲来过几次电话,父亲已没话可说了,讲几句便把电话挂了。再后来,那位处长便不来电话了。
海自小父亲就不喜欢,父亲不喜欢海的多愁善感,父亲曾说海是儿子身丫头命,只有女人才唉声叹气,泪水涟涟,没想到的是,现在只有海留在了部队,已是副团中校了。父亲常幻想,海会上校、大校一路走下去,最后成为一名真正的将军,到那时也算父业有传了。于是,父亲把希望寄托在海的身上,海的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他希望海来,海每次来都能带来部队一些最新消息,诸如某某集团军演习是否成功,场面如何,等等,这都是父亲最为关注的。
三个孩子把自己的孩子带到家里后,林和海便忙自己的事去了,唯有晶没走,晶毕竟是个女人,她不仅有许多私话要对母亲说,同时她还要帮助母亲做这做那的。按理说,父亲这一级别的干部,不管在职还是离休,家里是可以配备炊事员的,父亲唯独例外,他不喜欢炊事员做的饭菜,只喜欢母亲一个人做的饭菜,他吃了几十年都习惯了,于是父亲一直不同意配什么炊事员。
晶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话要和父亲说,这么多年了,没养成习惯,到大了改也难,况且父亲的注意力也不在大人身上,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琳琳、淼淼和小岛三个孩子身上了。三个孩子起初来到爷爷、奶奶家里时,还很放不开,相互腼腆着,你推我一下,我操你一把地愣愣新奇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小时候,父母就很少带他们来爷爷、奶奶家,即便来也很少能看到爷爷,于是,爷爷在他们眼里是陌生的。他们只知道爷爷在部队里当着大官,和小朋友们显摆时,所有小朋友的爷爷都没有自己爷爷的官大。官虽大,可他们离爷爷的距离却很远,远得他们都无法和爷爷亲近。他们从小到大,从来没在爷爷的怀里坐一坐,在腮帮子上亲一亲,这是他们的遗憾,也是爷爷的遗憾。
爷爷毕竟是爷爷,孙子毕竟是孙子,几个回合下来,他们便很快亲如一家人了。琳琳已经大了,都上初中了,和爷爷亲近的方法自然不一样了,他便大人似的和爷爷探讨有关飞船、人造卫星、外星球人类等等,这些都是能和爷爷说到一起的,淼淼是个女孩,虽说上小学五年级了,但很会撒娇,缠着爷爷讲故事,父亲没什么故事好讲,就讲一些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战斗故事,什么百团大战、上甘岭,每个故事都血淋淋的。对孩子来讲,父亲这些故事有如天方夜谭,只听一会儿,淼淼不爱听了,便缠着父亲唱歌,父亲不会唱什么歌,他的童年没有什么儿歌,有的只是一些鬼怪故事,长大的父亲自然不信这些故事了,他会的歌中只有《义勇军进行曲》、《志愿军战歌》等,歌自然是老掉牙了,淼淼等孩子也不爱听,父亲没招了,便打开了老式留声机,这还是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真正的美国货,很扛用。父亲放的是军号大齐,什么熄灯号、起床号、冲锋号等等,声音长长短短,快快慢慢,三个孩子起初听得都很新鲜,时间长了,也蒙不住三个孩子了。三个孩子便缠父亲变换新花样,父亲想不出什么新花样,很累很痛苦地思索,他这才发现,原来带孩子也这么辛苦。他最喜欢的自然是小岛,因为小岛最小,才五岁,幼儿园还没毕业,况且小岛又是海在小岛上生的,于是,他便格外器重小岛,经常把小岛揽在怀里,听小岛唱儿歌,听小岛讲故事,不论小岛唱什么、讲什么他都爱听,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痴痴地笑,满身的柔情在心里漾,他还忍不住一遍遍地把自己一张粗糙的老脸贴在小岛的小脸上,享受着那缕奶香和温馨。父亲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