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黄昏(第26/28页)
有一天,我推着婴儿车又跟在萧伯伯身后向公园走时,忽然注意到萧伯伯每走几十米就要停下来歇一阵,而且有了很重的喘息声,腰佝偻的幅度也明显大了,与我当初见他时的样子已判若两人。我来到萧家才几年,没想到几年时间就可以让一个老人迅速变样。看来时间在摧毁70岁以上老人的体力上更不留情面。但萧伯伯对这种变化依然不在意,上下台阶仍不允许我搀扶他;当听到别人喊他“老头儿”时,仍会面露愠色,很不高兴。
萧伯伯一向不善说笑,脸上肃穆的时候多,也因此,他走到哪里,哪里的气氛也会变得严肃起来。公园里有些老人正在说笑,只要萧伯伯往他们身边一站,他们的笑声常会自动停止。但他在承才这个孩子面前,却会笑得很灿烂。他平日在公园做完健身活动后,总会走到承才的婴儿车前,用手指轻轻戳戳成才的腰部或腋下,逗他发笑,而承才一见老人戳他,便要咯咯地笑出声来。承才一笑,萧伯伯就也会笑,而且会和承才一样笑出声来,这使我很感意外,也很开心。
有一次,正当他俩这样笑时,我说了一句:伯伯,你就把承才看成你的外孙子吧。未料我话音未落,萧伯伯脸上的笑容就像听见枪声的鸟儿一样“呼啦”飞走了。随即便听他轻叹了一声:不知道馨馨的孩子生下了没有。我闻声一惊,猛然意识到自从我入产院之后,我就忘了以馨馨姐的名义给萧伯伯打电话了。这么长时间萧伯伯没有馨馨姐的任何音讯,他当然会着急担心,父女连心呀。我暗暗抱怨自己的粗心大意,抱怨自己竟把馨馨姐给忘了,而且竟在老人面前说什么“外孙子”这样敏感的词汇。当天晚饭后待承才睡了,我借出去给承才买纸尿布的机会,用馨馨姐留下的手机,拨打了萧伯伯床头的座机,然后给他放了馨馨姐的录音。座机早已被我取消了来电显示的功能,加上萧伯伯的听力已有减退,对声音的分辨能力大大降低,我估计他不大会明白这声音是有问题的。果然,待我拿着买的纸尿布回到家里,萧伯伯很轻松地对我说:就在刚才,你馨馨姐来了电话,说她和常生都很好,这我就放心了,只是我忘了问她孩子的事。我听了先是装着替他高兴,然后说:馨馨姐前段日子肯定是因为忙什么事情,忘打电话了。至于孩子的事,我建议你最好别问。你知道馨馨姐在家时就流过两次产,万一现在还没有怀上,你一问她还不是要伤心呀。我这样说,实在是因为馨馨姐的几段录音留言里,都没有谈到怀孕的事……
我用馨馨姐的手机给萧伯伯打了电话,让萧伯伯的心情转好了。可仅仅过了两天,我自己的情绪却又急剧转坏了。起因是为承才报户口的事情。在咱们中国,报户口是一件大事,一个人没有户口,啥事都难办成,啥好事都没有你的份儿。承才在北京,我知道是没有上户口资格的,所以一开始我就想在南阳老家为他报上户口。但我又不想通过我们村委会向乡里申报,因为那样势必会把我没结婚就有孩子的事弄得满村里人都知道,让我爹娘在村里无法抬头。我费尽心机,在另一个离我家较远的村里找了一个女同学,向她诉说了吕一伟背叛自己和承才已经出生的困境,请她帮忙通过她所在的村委会向乡里报上承才的户口。她倒没有推辞,可几天后她回话说,乡上管户口的说,除了要求提供孩子的出生证之外,还必须出示孩子父母的身份证复印件,不能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的证件。这下子难住我了,我决不想让吕一伟与我的孩子再发生任何关系,决不会让他来做我孩子的父亲!可没有他的身份证复印件承才的户口就落不下来,这可怎么办?我在电话里问同学可不可以交点钱把这事通融通融给办了,她答:根本不可能。接到这个电话之后,我的心情立时变得很坏,恰恰承才那会儿不知是因为渴还是饿,高声哭闹起来,哄他几句他不听,我顿时火起,朝他的屁股上就重重地打了几下。不明所以的他大概被我这一顿打弄疼了,委屈无比地把哭声提高了八度,声音更响了,这使我更烦,忍不住又给了他几巴掌。他最后哭得嗓子都有些哑了。萧伯伯这当儿从他的卧室开门走出来,上前抱起承才说:他这么小,你打他干什么?你心里肯定是有不快活的事了,有事可以跟我说呀,干吗拿他出气?我当时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回答他:在俺老家给承才报户口的事,跟你说了有啥用?一切全怪我呀!怪我瞎了眼,看上了那个狼心狗肺的吕一伟,要不是我当初看错人,哪有今天这样的苦和难?报户口还只是我遇到的第一道难关呀,以后我怎么带承才回老家去见爹娘?我和承才怎样才能长期承受无数人蔑视的目光……
萧伯伯先是默默听着,没有说话,半晌之后才问:把吕一伟的身份证借来用用可以吧?你别开口,我去找他?
我宁愿死,也不会再去找他!实在没办法,我就把承才送到福利院去!我当时发狠地说道。
那怎么可以?萧伯伯着急地拦住我,再想想法子嘛!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何尝愿把孩子送给别人来养?可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晚饭后,我哄承才睡了,又收拾完厨房里的卫生,正要给萧伯伯量血压,萧伯伯摆手止住我说:先不忙量。我问你,给承才在你们老家上户口的事,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么?我摇摇头答:没了,办不成了。他一时无语,起身到客厅里走了一圈,然后看着我说:我有一个没办法的办法,也就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时才可使用的办法。
什么办法?我很惊奇:你又不认识我们乡里的任何人。
我是说让你在北京给承才报上户口。
那怎么可能?我更加意外地看着他,以为他糊涂了,在说梦话。上一个北京户口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有了北京户口,以后承才就可以在北京上学。他看定我说。
那可太好了!但我一时没有出声,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落到我们娘儿俩的身上?谁有本事让承才在北京落户?
以农村当下的观念,即使你想出办法把承才的户口在你们老家落上,他上学时也会遭到同学们的奚落和挖苦。萧伯伯说:这话好像在提醒我注意这个问题。
我当然明白这一点。每当我在半夜梦醒时,我都在为这个前景忧虑得久久不能再入睡。我依旧没有出声,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