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33页)

我被表哥的话迷住了,我在心里揣摸仇人。正义叔是我的仇人吗?老鹰是我的仇人吗?——都是!又都不是!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让我的刀子去空中飞舞寻找仇人,我听到那一声声吱吱的深入声,胸臆为之一快。我把刀子插进那只牛皮刀鞘里,然后又拔出来谛视,然后再装进去,再拔出来……摸着舒服地深藏鞘里的刀子,我不出声地笑了。

感谢表哥!感谢那把远道而来的刀子!刀子让我遇见的所有黑暗迎刃而解,刀子带给我阳光与惬意。我几乎天天和刀子厮守在一起,一刻也不分离。我从奶奶的针线筐里找出缝衣针,用针尖小心地剔除刀体上每一丝褶皱里可能藏着的灰垢;我抚摸着紫檀颜色的幽亮木质刀柄,细品着柄上镶嵌的三颗极其细小的彩石:一颗是红的,格外夺目;一颗是绿的,鲜亮非常;一颗则是纯白色,有点象牙的性情。我让奶奶在我的棉袄内里靠近左胸的位置缝了一只暗兜,专门用来装藏刀子。这样我可以右手插进兜里,左腋夹住刀鞘,嗖地快速掏出刀子。后来换了夹衣,甚至单衣,我一直让奶奶给我缝出暗兜。接下来的那年夏天我很少脱掉粗布褂子,再热的天气我也会穿戴得规规整整,就是因为褂子能够藏刀子,能够做到刀不离身。

表哥是那个黑暗年节里的一缕春风,表哥的刀子是最亮丽温暖的阳光。刀子驱散了骇人的黑暗。刀子不但能切割伤口,还能使伤口愈合。因为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那把刀子上,曙光乍现,开学之前最难熬的日子里黑暗并没有加深加著。搁往年,这段时光应该是最快乐的,小伙伴们各自穿着新衣裳(即使最穷的人家,过年也要给孩子们做一件粗布新衣),天天交流碰上的新鲜事儿。家家都有亲戚来往,新鲜事儿层出不穷。讲完了听来的各类稀奇古怪之事,我们就开始玩耍,有人拿出新做的陀螺、毽子、弹弓,有人则拿出我们称之为“砸炮”的引火纸(红纸上鼓起一粒一粒疹疱,里头藏着一小撮火药,用砖头或其他足够坚硬的东西一砸,就会迸发出狂响与闪光,有点雷电的模样,但比雷电柔和),而我们每个人最好玩的则是放小炮(偶尔也能见一只挼捻未爆的大擂子,比火枪的声响差不多少),点燃炮捻,让越缩越短的炮捻快要舔着手指时猛地掷向半空,让它恰好在高高的接近云端处炸响,托起一朵淡蓝的轻烟。我们比赛谁撂得最高,谁放炮最响亮。年夜里我们满村乱跑捡拾的遗落地上没去凑热闹的小炮,它们此时炙手可热,总在发出一声声热闹的大呼小叫。但今年年夜里我没有捡拾到一粒小炮,因为我没有出门,甚至每年都跟着一群人挨家挨户拜年的走动也被免去,我一个人守着奶奶在家里,当拜年的人们登门莅临时,我讪讪地躲在一旁,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在年前早就准备好了一只小药瓶,是在大队卫生所讨要的土霉素药瓶,胡萝卜粗细,呈现淡淡的棕色,镀铜的铁瓶盖发出亮闪闪的金黄。我把瓶子刷了好几遍,但等年夜里捡拾到炸丢了炮捻的小炮后剥出层纸包裹的炮药,小心倒出装满一小瓶。我有信心装满那只空瓶,因为我的眼尖,每年捡拾小炮最多的都是我,我能从一片细碎的红红黄黄炮纸中辨出囫囫囵囵的没有爆炸的大小爆竹。落炮常常能装满我的两个袄兜,所以我心里有谱。我想象年节过后的落黑时分从小瓶里倒出药面装进洋火枪最前端的枪筒里,只要掐断一部分火柴杆,装药就不成问题,而火药的效应堪称壮观,食拇二指捏出一小撮就可让洋火枪的声响比平日大上一千倍,而枪筒喷出的粗壮火舌和真枪不相上下,据说在枪筒里只要稍稍装入几粒铁霰,就可以当真火枪使,弄不准还能打死奔跑的野兔呢!

但那个黑夜轻而易举把这一切化为泡影,我的那只洋火枪已经不知去向,也许被遗落在小雀的小屋里,也许被埋在南塘的灰堆里,反正我想起洋火枪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洋火枪的踪影。我没有试图寻找,因为我对一切都兴致索然,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热衷洋火枪,甚至也不再幻想要去陈州赶会……先前璀璨的一切离我越来越远,渺不可及。只有这把小刀才是确实的,不知为什么,那个黑夜让我与刀子拉近,原先我并不太喜欢刀子之类的物件,但黑夜之后我开始热爱一切锐利的东西,我总是能听到刺啦刺啦切割的声响,而且这毁灭的切割让我莫名畅快,仿佛随着这砉然声声,一切黑暗都瓦解溃败,光明透进来,顺畅我的呼吸照亮我的眼睛。

学校每年都是初九开学,今年也不例外。一想到初九这个日子我就有点心惊肉跳,我不知道该如何去上学,该如何去面对我碰上的任何人。我知道他们将用各种各样猜疑、嘲笑的目光看我,用所能想得到的方法挖苦甚至诅咒我,他们惯用的伎俩我全清楚。但我又不能不去上学,奶奶不会同意,我自己也不会同意的。不上学,就是把自己划归另类,村子里只有严重不正常的孩子才不去学校,那些可怜的三两个孩子与同龄的孩子们格格不入,虽然同在一个村子同饮一口水井,却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我害怕孤立,害怕被伙伴们遗弃。年幼时我那么害怕孤独而成人后又那么义无反顾地选择孤独喜欢孤独,个中因由我说不太清楚。我必须去上学,必须面对我不愿面对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伙伴们、老师、校长,还有何云燕,还有我的对头革命。我知道前头是深渊,但我没有后退的余地,我只有向前走,只有纵身一跃,别无选择。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架张开的铡刀,我只能把头伸进铡口里去,等待那咔嚓一响,等待热血喷涌而起。

初八一整天天都阴沉着,灰蒙蒙一片,既看不见一丝阳光,也看不见一片云彩。晚上天黑得特别早,似乎刚吃过午饭不久天就暗了,走路看不见迎面而来的人。接着就下起了雪霰,轻轻地呼呼啦啦砸在房顶上、柴垛上、地面上,米粒大小,薄薄的一层。雪霰没来得及铺开积厚,呼呼啦啦的脆响就低沉下来,变成沙沙的浑然一体的细碎声音——雪霰变成了小雨,小雨在夜里又变成大雨,随雨而来的是狂乱的北风,整整刮了一夜,在村街里,在房顶上呜呜呜呜痛哭不已。到了初九早晨人们起床,映入眼帘的是闪闪发亮的一树一树壮观冰挂。无风之时,那些垂直的冰挂峭壁一般矗立,整个村子成了怪石嶙峋的山峦。看不见树枝的影迹,甚至树干也被遮挡,只有或雪白或透明的岩晶。而阵风初起,那些峭壁开始东歪西倒,扭动着、颤抖着,发出哗哗啦啦骇人的声响,仿佛一圈怪兽嗥叫着朝你悄悄围来,要吞噬你,要撕吃你,让你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