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4/33页)

你做好了全方位准备,等着有人对着你的胸膛捅来一刀,结果捅来的不是刀子,而是蚊子的尖喙——这就是开学那几天我的感受。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惨烈,学生们向来对隔年的事情不太感兴趣,年节里发生了太多吸引人的事情,足够他们谈论上一个星期:白衣店的某人与队长有过节儿,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当街收拢一堆土焚香放炮,诅咒对头不得好死,祈祷上苍降下天谴惩罚坏人;拍梁村某人家娶不上来儿媳妇,于是沿袭旧习,动员儿子的妹妹换亲,但年前嫁娶后妹妹刚过门就一走了之,引发两家大动干戈;嘘水当然不落人后,有人家放鞭炮点燃了邻居院里的柴火垛,全村人都跑去看热闹,所幸损失仅限于柴垛,事态没有扩大,相当于元宵节提前过放了一场焰火(天大的热闹事儿也没能引动我,我没有前去观看,奶奶也没去)……这些缤纷的事件五光十色,与其相比有关我的事情就不那么惹人注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夹紧尾巴做人,处处小心翼翼。开学后重新排座,我理所当然被排在最后头,和班里那几个混混儿比邻。庆幸的是我没和革命挨座,他和我一排,却在泥台子的远远的另一端。

日子仍然在缓慢而平稳地前行,似乎和先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天天上学放学,天天走在那条嘘水通往学校的土路上。那个寒冬的黑夜已经逝去,就像去年的一切一样,走了也就走了,似乎没有留下踪影。但那黑夜的影子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见,能够体味。那黑夜的影子极度漫长宽厚,可以覆盖我的整个一生,可以覆盖整个世界。春天里阳光明媚,但我不再看得见阳光,即使伙伴们围着一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放大镜照着阳光,让阳光聚焦为一个稍稍热得发黄的亮点,让那亮点对着火柴头,火柴立即应照而燃,刺啦一跳蹿起一簇火苗,我仍然觉得那能够聚焦的阳光是黑的,无比黑暗。我的日子天天都是阴天,从来没有阳光,没有斑斓的色彩,甚至没有笑声,没有风声与鸟鸣……在学校的每一天都是蹲监狱,我渴望着放学,渴望着星期天,渴望着放假,渴望着一切离开学校的时刻。我多么希望离开学校啊,哪怕是去流浪,去要饭,都比学校里蹲着受罪要强一百倍。我要逃离学校,逃离这个羞辱我的嘘水村。但我的这些想法无一能实现,现实根本不允许我有这些想法。我曾经在有一次放学后不回家,一个人躲在田野里,一直到太阳西坠,暮色四合夜晚来临。奶奶等不着我回家,照例又找到了村口,站在村口长一声短一声,一声声呼唤。我不搭理奶奶,让她喊去吧,我要出门!我想到了出门,流浪。一想到流浪这个自由的词语我就心情激荡——流浪意味着无拘无束,意味着从此过上一种阳光明媚的日子,意味着从前的一切都将再度回来。我热爱的那些美好时光,轻松愉快,充满朗朗笑声……我可以不搭理奶奶,听着我最熟悉亲切的呼唤而准备远行,但当我走向远离村庄的去路时,一种莫名的恐慌瞬间击中了我:今夜我住在哪儿?田野里会有鬼吗?(此时我突然想到了鬼,之前我过于集思于去留问题而忽略了鬼的存在。)我会害怕吗?我现在就突然害怕了。我的胆子也许太小了。我向奶奶跑去,朝着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跑去。我想把黑暗甩在身后,把刚才诸多不实的想法甩在身后。

我不可能走掉,不可能离开嘘水村,不可能离开奶奶。我不可能离开学校的,只能这样受罪受罪受罪,永无尽头。

岩石正在悄悄融化,火焰正在蕴蓄力量。地球从没有停止转动,内部的能量积聚也从没停息过。我在等待着事情的爆发,在静悄悄中等待。我知道一切都不会那么简单地画上句号,每件事情都自有它特殊的路径。

那是一个下午,第一节课上完,那只大铁铃铛铛敲响,照例要课间休息十分钟。对于这些孩子来说,每一次离开教室的时光都是重大节庆,大伙儿呼啦一声全部拥到门口,就像有人倒提着布袋在倒粮食,全班人几乎同时被抖擞一空。教室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我的座位上。我端坐在我的那只小方凳上,两眼盯视着前方。我像是看着什么,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甚至没看见门口一暗,有人悄悄溜了进来。教室里一派昏暗,只有门口和前墙的不大的方形窗棂透进来发白的亮光,照着昏昧不明的山墙上的那块长方形的黑板,也照着五排泥台子上凌乱的书包和摊开的书本。我们的书包一律是方格粗布缝制的,几乎没有二样,只是那方格的花纹颜色略有差异而已。泥台子上没有文具盒,我们不知道什么叫文具盒,只有从大队卫生所讨来的安瓿针剂的白色纸盒,纸盒上的药剂标签呈现出花花绿绿的色彩。这些纸盒极容易被折瘪变形,然后破裂,几乎没多少人用过真正完整的纸盒,即使用胶布条缠上几圈,仍然会用不了几天就瘪歪碎裂。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纸盒生来就不是用来盛放钢笔的,它没有责任保障完整。我们还老抱怨药盒做得不结实,质量低劣呢。我看着这司空见惯的一切,教室里的静寂与室外的热闹形成剧烈反差:学生们在尽情玩着各种游戏,都想攥着冬季的尾巴,赶紧再玩几次冬天才能玩的游戏,否则天一暖和,换穿上单衣裳,这些游戏就再派不上用场,只有等到下一个冬天再玩。但孩子们等不及,一年是一年的事情。他们在踢毽子,让那火红或雪白鸡翎缝制的铜钱毽子不停歇地翻飞,一个人踢,多个人踢,翻尽各种花样。男孩子们大都在玩“叨鸡”:一个人屈起膝盖,用两手搬脚,金鸡独立,蹦跳着应对迎面而来的另一个搬脚人;两个屈成锐角的膝盖抵撞,一次次抵撞,直到有一个被顶倒,扑通散架跌坐在地上;下一个早已做好准备的孩子立马上阵,与刚刚得胜的人对垒,开展新一场恶战;直到有一个人一直没有被抵倒,一直金鸡独立跳动不已。他是胜利者,他跃动的身影显出英雄气魄,被一群人拥围欢呼不已……这些游戏我都极度喜欢,但现在它们已经与我无缘,我不再是这些游戏的得胜者,甚至不是参与者。没有人再邀我一起玩,只有我形单影只,孤零零待在教室里。我这样呆坐着时,那个从门口溜过来的人悄然摸到了我面前,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有人走近了我,我吓了一大跳。还没等我从座位上站起,一张脸已经伸过来,我看见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嗅到了那股有点发酸的、热烘烘的嘴巴呼出的浊气。那张被军帽遮覆着的圆球的一面在收缩和舒展,并露出内里发出声音,那声音说:“叫我看看强奸犯是啥样的?”那圆球向我靠拢,并再次崭露白色的有点发黄的内里一角。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仍然看不清他是谁,但我看清了那面孔,极其熟悉这圆球的一面。我努力并快速地搜罗记忆试图弄明白他是谁、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尽管我已经明白了知道那三个字的含义与分量,但我仍然无法确定这三个字是否与我有关、为什么有关,就像这三个字是那个黑夜强加给我的,像孙猴子的紧箍咒,但其实我是没有办法拿掉这可恶的帽子的,就像孙猴子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大闹天宫对玉皇大帝发难,但他照样没有办法抹掉他头上的箍圈……我没有吭一声,但我一跃而起,我充满了愤怒,也许是我的表情极其吓人的缘故,那个圆球滚开了骨骨碌碌后退,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军帽遮覆着的后脑勺。他向门口逃去,他自知挑衅理亏,仍然咧着嘴,那是一张狞笑过后的嘴巴,现在是讪笑,略有讨好的意蕴,似乎为刚才的发自这张嘴巴的词语而检讨,而其实这张嘴也好、这张嘴所属的人也好,从没有检讨过。他后退且向门口跑去,仍然发出讪笑。他嘿嘿地得意地再次说出那三个字:强奸犯!嘿嘿,强奸犯!此时我已经在奔跑,我的动作机敏,像一条水里被追赶的鱼,哧溜哧溜,我几乎是跟在他的身后接近了长方形的竖直的亮光,那是敞开的门口,他试图从那里消失,但此时我已经弯腰攫起了一只凳子而且迅疾向那叮啷啷滚走的圆球掷去。我听见凳子飞过门口砸在软体上的钝钝的嗵的声响,我知道我砸中了,我的准头是公认的好,曾经用弹弓打落过树枝上栖脚的老斑鸠。我想我是让那圆球从半空落向地面了。我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弄不准我是不是惹了祸,我担心打着他要紧的地方了。我正七上八下地担心着就听见了罗校长的厉声怒吼:“你想干啥!”罗校长吸溜着嘴,恼羞成怒,一只手抹拉着他的腰,仄歪着脸寻找肇事者。——我是砸中了,但砸中的不是革命的头,而是罗校长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