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6/33页)
尽管戒备森严,而且罗校长在会上一次又一次颁布禁令,我们一群孩子还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溜进校园,让铁铃喧响,大大过了一把铃瘾。星期天校园里空荡荡的,阒无一人,那种寂静凄凉得有点让人恐怖,像是经过了一场无声的大浩劫,所有平日热闹的高低参差的大小人等一下子凭空消逝。罗校长星期天骑着他那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回家了,老师没有一个住在学校,校园里甚至没有一只鸡啄食,连鸟儿也看不见,那些有事没事总在呼唤的羊们早被贱价卖掉,因为缺少草料,它们守在校园里只有死路一条。(羊们存在的遗迹犹存,这里那里的地上散落着像蓖麻种子一般的黑暗羊屎蛋,空气中偶然会飘荡一股挥之不去的羊尿的臊味。)学校正门是两扇能随便开合的低矮木栅栏门,没有铁锁,也不需要铁锁,没人进校园偷盗,一是无物可偷,一是校园还算是四通八敞,那些不高的单薄土墙能圈住小学生,但偷盗者却能如履平地。木栅栏校门是为了防止村子里的猪拜访校园,猪对啥都稀罕,它们的长嘴伸向哪里,哪里就会一片稀烂。除了那只在半空里眈望的铁铃外,校园里几乎没有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我们没有走挡猪的栅栏门,而是轻而易举翻越校园前头的那圈短墙。那些墙也是号令学生们动手打起的,麦糠泥墙体,跺一脚要么猛现一处通连内外的大洞,要么干脆扑通卧倒,让校园和外头的田地打成一片。我们爬上墙头时格外小心,唯恐喝闪喝闪的土墙在我们骑在顶上时突然卧倒。还好,我们四五个人一个一个从这边到了那边,墙头坚持着一直没有卧倒解体。我们小声地说话,朝四周乱瞅,侦察不测之敌情,直到确认无虞,我们才拥向大铁铃,踩住了地面上那摊红锈痕迹。我们轮番跳跃,拉开架势助跑,但成功率少而又少,总共大铁铃吭吭笑响两次,像是蔑视嘲弄。很快我们商量出对策,让一个人蹲地上,另一个人骑在其脖颈上,另外两三个人搀扶其慢慢直立,于是骑在脖颈上的人顺利抓住了铃绳。当当当当当,我们挨个当骑手,也挨个当战马,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尽情敲响平时总在羡慕但毫无接近办法的大铁铃。我们尽着意儿地敲铃,敲出单响、双响、三响、连响……我们想怎么敲就怎么敲,每敲一下就痛快一回,像是在敲罗校长的脑壳。那时头顶上的太阳还没熄灭,天天阳光灿烂,伙伴们和我还不分彼此。
那个星期天我们疯狂地敲铃,但没有敲出任何麻烦来。我们逾墙而入又逾墙而出,尽管墙头一直喝闪,但最终却没有撂倒,我们安全地出出进进,让铃声痛痛快快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上下翻滚,比校长敲出的声音更繁密明亮。我们浑身是汗,一是心里紧张,一是玩得尽兴。我们订立了攻守同盟,统一了口径,要是明天上课老师追查,我们不仅仅要矢口否认,还要找出万般脱身理由。至于铃绳传染到手上的“猴腚红”,我们找到一处水塘很容易就彻底解决了,没留一丝痕迹。(那时真好,是阳光灿烂的美丽日子,有一群要好的伙伴,抱成一团而且互相忠诚。但好景不长,那个黑夜之后伙伴们就作鸟兽散,没人再愿意跟我待在一起,他们见了我乜斜着眼睛,不屑一顾,或者干脆躲得远远的。)星期一我们进了校园就提心吊胆,想着学校肯定要追查昨天的响铃事件了,我们走过那只大铁铃时鬼鬼祟祟,心里七上八下。但我们等啊等啊,到了课间休息的十分钟我们聚在一堆,小声地交流各自的际遇,庆幸日子照常,天不塌地不陷。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铁定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额首称幸,心照不宣地欢呼胜利。我们小小的心脏为轻易的成功而扑通扑通狂跳。
我站得两腿发软,我的眼睛正在发黑。各班的列队陆续走过来,所有的学生都朝我观望,各路目光聚焦我那副可怜相。罗校长向我走来,我有点心悸,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什么不幸的事情又要降临我。还好,他仅仅是不屑地用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我的袖管,把我牵到那处高高的路基上,站在他的身旁,免得耽误队列。他捏着我的袖管而没有抓住我,像是我会玷污他的手,像是在躲避我。直到站上路基,他都没有正眼看我一下。他不屑看我。
接着我的头顶就爆响了罗校长的讲话,义正词严,携带着浓重的火药味,一出嘴就能置人于死地。他点了我的名字,要全体同学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一个人是如何变坏的。他告诫学生们不要学坏,不要当一个小反革命分子。虽然他没有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一个小反革命分子,但他提到了这个名词,学生们心领神会,自然明白这名词与我相关,无形中我就被当成了一个千夫所指的小反革命分子了。我瑟瑟发抖。
一个还未满十三岁的孩子,被人大会上点名批判,而这个人竟然是能指使三四百大小学生的校长,三四百人全看他一个人的脸色行事。如今他把我揪出来,在这三四百人的大会上亮相,他恶狠狠地指着我说——这是个小坏蛋,我们全都要朝他脸上吐唾沫,揍他!——他没有真这样说,但和真说没有两样。他面对着三四百人的近千只眼睛,历数我的不是,把我批驳得十恶不赦,算是体无完肤。我有多少次打上课铃响了才进校门,上课不听老师讲课自己翻看毒草书籍(他巡班时没收过我好不容易借到的一本根本就不是毒草的书籍,那书名叫《林海雪原》),领着人乱敲教育革命的号角——学校的大铁铃(他怎么知道此事?谁出卖了我、我们?)……如今又公然跳出来打砸老师,无法无天!他罗列了无数罪状,差不多罄竹难书,每一桩都让我吃惊,不知道这竟然是犯罪。我明白他说的是我,但我无法相信他说的真的是我,我觉得他指的是另一个人,与我无关的另一个罪人。他色厉内荏,振振有词。他面向人群,一眼都没多瞅我。他的下巴一努一努,更多更恶毒的话语像一窠马蜂踅出来,朝我趱飞。我的心越缩越紧,越缩越小。我忍受不了心脏的缩紧,使劲儿绷着出气吸气,我觉得我马上就要绷断,我的呼吸会被绷断,不,是身体断为两截。不,七八百双眼睛都在朝我观望,那眼光成分复杂,就像混浊的激流漩涡,要埋没你,吞噬你。那眼光有惊异,有鄙视,有幸灾乐祸,有嘲弄……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我要碎变成一只蚂蚁,钻进地缝里去。真丢人,真丢人,丢死人啦!我知道人群中不但有班主任、革命(罗校长自始至终没有提及这个肇事者,他不可能不知道)、一起敲铃的玩伴们,还有何云燕。我不敢抬头,不敢寻找何云燕站在何方,但我能感觉到她质疑的明澈目光。那目光在说,你竟然干出这等事儿,我还在袒护你,替你说话呢,我真瞎了眼!翅膀你不是人!我听见了低声的议论,喁喁而语。他们掩口嗤笑。我的呼吸没有断掉,我又接续上一口气来,出气吸气又开始照常进行。要是呼吸绷断多好啊,那我就不再受这洋罪,一了百了,死亡是多么安静诱人。死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了好与坏、对与错、美与丑。死是一派没有绿色的北方的荒漠,辽阔无垠,苍茫一片,除了浑黄还是浑黄。死是诱人的,不再有丢人的接二连三的事情,不再被人白眼,受人欺侮。我离死很近,伸手可及。我想抓住死亡,但我又觉得死亡是广大无边的,我已经处身其中,但压根儿却与我没有关系,我抓不住它。我的意识为何这么清醒,尽管站在显眼的众目睽睽的队列前头,尽管被人眈望唾弃嘲笑,但并没有像那个黑夜一样一下子失去知觉。我能清晰地感知这一切,能看见、听见人群的反应,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重敌意。而那个黑夜我竟对老鹰踢来的笨重的大头靴麻木,无法感知。就是因为感知清晰,痛苦愈加深刻,创疼愈加剧烈,盼死之心愈加急切。我已经经受过一次黑夜,一次前所未有的羞辱,我已经对痛苦适应,无论校长多么恶毒,他毕竟只是让我亮相,让我站到会场前头,站到离他不远的指定位置。他没有抬脚跺我,也没有在我的脖子上挂上写有黑字的农药箱制作的纸牌,更没有捆着我的双手送进派出所。校长与老鹰相比充满仁慈,犹如吃人时的鳄鱼,总要流下感激上苍的慈悲为怀的眼泪。校长自始至终不提“强奸犯”三个字,甚至不提发生在寒假里的零星耳闻。他只是就事论事,打死你又让你心服口服,因为你犯下了显而易见的滔天罪行,每一桩罪状都铁证如山。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觉得你是谁,你觉得你能复辟变天,我不答应,我们全校师生答应吗?他充满激情地大声问,嘴角迸溅着一两点白色唾沫。他的语调和用词都充满蛊惑,富于煽动力。会场内群情激愤——不答应!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足以荡碎任何血肉之躯和血肉之躯里包裹的心灵。我遏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像一片风中的树叶。我真渴望校长号令一声:打死他!打死这个小坏蛋!如果那样多好,那些渴望暴力的拳脚会瞬间向我压来,超过所有洪水猛兽,顷刻之间我就可以死亡,我渴望的死亡。但校长老谋深算,校长让你死,但要让你慢慢死,而不是一下子死掉。校长喜见的是凌迟,一刀一刀凌剐至死,要比一刀捅死你看着过瘾。猫逮着老鼠从来不马上吃掉,而是要逗玩一阵儿,尽兴惹出涎水瀑流,然后才安享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