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7/33页)

面对几百张表情各异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我的脑壳空了,空空荡荡。校长的声音就像掉进铁葫芦里的硬币,发出哐啷哐啷的雷鸣。所有的哪怕是微小的发自人群的咂嘴声都赛过雷鸣。声音正在击碎我,一次又一次击碎我。我犯了罪,犯了重罪,确信无疑,不可饶恕,但我弄不清罪名。其实犯罪是一种集体认定,众人都说你犯了罪你就犯了罪,不容置疑,不需要定义罪名。我的上下牙齿一直在打架,发出蚕食桑叶的细碎声响。我睁着眼睛,但啥也看不见。

散会之后学生们一下子散了,呼啦一声争相冲出校门。开会很少放在下午,散会时已经很晚,天已落黑。我的心一直麻木着,天色的明暗我已分辨不出,但出校门时离老远都看不清人的眉目,让我感到庆幸。我只想逃走,从这群人、这片地方一走了之。我想一走了之,不愿再见任何人。我觉得我已没脸见任何人,奶奶我也不想见。我走在了这条天天都要走几遍的路上,那棵白杨树站立在那儿,张望我,好像要一看究竟,看看罪犯的模样。那是去年秋天我碰见何云燕的地方,我不敢想当时的景象,但穿着粉红“的确良”薄衫的何云燕手举白帕顽固地站在那儿,让我羞愧难当。我无颜再见任何人,包括何云燕,包括奶奶。白杨树等不及,它朝我慢慢挪过来,有点嬉皮笑脸,就像和我坐在一个班级里喜欢看笑话的那些同学。我看不清白杨树的面孔,它的面孔模糊不清。树叶长出来了,斑斑点点,略微泛出嫩黄,但太柔软,只会在风里晃动却发不出嘲笑和声响。树叶想嘲笑我但还没有学会笑响。白杨树端详我一眼,又不屑地走了。白杨树朝我的身后走去。我不能回家,我该向奶奶说什么?我不能向奶奶诉说任何话语。什么是委屈,什么是罪愆,我一概说不清。尽管奶奶已经做好饭在等我,但我回不了家了。奶奶自从“二月二”之后就开始了一日三餐,而不是两餐,奶奶说春天天长,怕饿着了我。但我吃不成今天的晚饭了,奶奶,奶奶,我不想吃食,不想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像一条受伤的狗,自己舐舔伤口,谁也帮不了我。我不再朝嘘水村走,而是朝北走,拐向了那条白杨夹道的土路。夏天时我和何云燕在白杨树下会面后是朝南走的,寻找草丛茂盛的南塘,但这会儿我朝北走去。越往北走越僻静,那儿不是嘘水大队的地盘,属于另外的村子。夜色浓起来,风小声的呜咽变得清晰响亮。我一直往北,我知道我越来越安全,黑夜掩埋了我,风吹麦叶的声响掩埋了我。我在路旁坐下,倚着一棵白杨树。那株树刚刚健壮起来,刚从孱弱的幼年走来,树干有我的小腿粗细。我倚树坐下,仰起头,张开嘴。我想把大群大群的风吸进身子,把大团大团郁积的气吐出来。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接着就发出了哽咽,接着就长嗥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把我拽离了白杨树,把我坠进了护路沟里。沟不太深,我在沟底坐稳,但坠落并没有中断我的长哭。我放大声哭,让泪水哗哗地流。沟底更隐蔽,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哪怕一丝动静了。这儿太荒僻,离哪个村子都遥远,不会有人来的,甚至不会有人走这条僻径,因为北面不远就是一处乱葬岗,在大饥荒年代尸横遍野,鬼火的灯笼乱逛,丛生的传说不比南塘少。我尽情地哭,为防万一被人听见,我把夹衣的下摆朝上翻卷,蒙住头更深更广大地痛哭。风滑坠进沟里来,抚摸我裸露出的一截光身子。风的手暖暖的,凉沁沁的,让我的哭声低下来……我哭够了,暂时停下来,只留下一连串的哽噎。我能管住哭声和泪水,但我管不住哽噎,风也管不住。频繁的哽噎顿得我肺疼,但我管不住哽噎,连让它稀少点都不可能。稠密的哽噎阻拦住我,我想爬上沟坡,但几次又滑坠沟底。

我一手抹泪,一手抱紧树,竭力摽稳被一连串的深深的哽噎震摇得站不稳的身体。我的身体在颤抖,仿佛不是开春二三月,而是处身于寒冬的旷野。我的手克制不住在抖动,不是风摇树干传导的颤抖,而是发自手本身,就像某一个器官在脱离生命体后自身在不住地抖动。手有点不知所措,也许是它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恐惧,对曾经连接现在仍在连接但不久之后不知能不能一直连接的这具生命体的无限留恋惋惜所致。我想克制住手的颤抖,但无济于事,扶着粗糙树身的那只手顾自微微不停颤抖。夜色愈加浓重,但月亮升起来了,正在悄悄融化刚刚来到的黑暗。一群一群风跑来问候我,安慰我,想擦去我脸上的泪,但泪水仍在伴随着略微稀少的哽噎涌出。我恢复了一些知觉,看见了遍野的被夜色染黑的稠密麦丛,听见了百灵鸟的歌声。那只百灵鸟在云端歌唱,遥远、清晰,充满无法掩抑的欢乐。它们欢呼着暖和的春天,“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来了来了真的来了……”它们就这样在天空中独自陶醉。我的泪水被云彩中降落的串串歌声止住。我不哭了,和百灵鸟的歌声比起来,我从身体里抽出的串串哽噎声也算不了什么,自惭形秽,于是哽噎也越来越稀少,我出气吸气好几个回合哽噎才来捣乱一次,顿断我顺畅的呼吸。我安静下来,我再次想到了死。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一了百了,就像你才六十斤的体重,如今让你背负一千斤的重担前行,你被压弯了腰,被压瘪在地上爬不起来,但你仍得挨过一天又一天,像蜗牛一般驮着重负一点一点挪动。但现在你可以死,死就是扔开那一千斤的重担,死是一种飞翔,可以在云端里和百灵鸟为伍,可以独自在夜晚的暖风里歌唱。天是空阔的、蓝碧的,清洁得无一丝杂质,供你随意游逛,随意歌唱。死就是到天上去。死就是舍弃这地上的一切,不再面对罗校长、革命、那些伙伴、何云燕,死当然也让你远离老鹰、正义叔,当然还有奶奶。想起奶奶我心里咯噔一下,但百灵鸟的歌唱轻易地淹没了这咯噔一响。我睁开被泪水迷糊的眼睛,景物慢慢清晰,我看见了朝我摇晃的麦丛、护路沟、护路沟上头横伸出去的树枝——那根树枝从我扶抱着的这株树上伸出,像是想够到沟对面的麦丛,越往外越低。树枝有我的胳膊粗细,有好长一节光光溜溜没生枝叶,仿佛专为我生长,为我的这一刻而长。

我找到了刚才扔在地上的书包,那是奶奶为我缝制的粗布书包,两根挎带由好几层粗布折叠而成,有两支并排的铅笔那么宽,挎带的两边留着奶奶缝线的粗大针脚。奶奶的眼花了,缝不出细密匀称的针脚了。我拽了拽挎带,试试牢固度,还好,要是两根挎带叠并一起,足能抵抗我身体的分量。我掏出褂兜里的刀子。刀子结实滑溜,像一条随时要蹿起的滑溜的鱼。我打开刀子,嚓嚓几下割下书包挎带。我的泪水没有了,我行动敏捷坚决。既然已经做出决定,我就要立马让这决定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