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8/33页)

死亡是黑暗的光,有着难以捉摸的性格,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比思想的脚步更迅疾。死亡是独行侠,不受任何人支配,不是你想死就能死成的。我把书包带的断头系紧,接成一个圆圈,然后没费力气就将拉长了的带圈搭在了那根白杨树的横枝上。我跷着脚跟,将带圈一端穿进另一端,使劲儿拽拽拉紧,好了,一个结实的绳扣宣告完工。现在我只要将头伸进扣圈里,接着两脚一蹬,整个身体就会准确地悬空在护路沟的沟谷里……白杨树的横枝手腕粗细,有足够的韧度悬吊我瘦弱的小小身体,它绝不会折断的。但接下去我不敢想象了,听说上吊而亡的人绳索扼断了呼吸,胸腔里憋住的气息会顶出长长的舌头,长长的瘀紫的舌头能伸得像一只手臂耷拉胸前……我不敢想下去,此刻我确实有些怯懦,动摇了我必死的决心。动摇我决心的不唯此,还有我身后正在升起的月亮,我扭头望月时,月亮是那么温柔,又那么明亮,让我无端地想起何云燕。还有百灵鸟,趁着月光飞上云端,播撒一串一串歌唱,歌声沾染了月光,美妙明亮,足以和月光媲美。一阵风顺着路飞奔而至,趴在我面前窥瞰我,低声地叹息,然后扑向麦丛中,像是为我表演,要用它摇晃麦叶沙沙乱响的本领劝阻我。死就是离开这一切:月亮、轻风、百灵鸟、漫野密密匝匝的麦丛……想起这些我的心一下子落下去,坠落进无底深渊。我的心失去了支持者。我不敢想象假如我的世界没有了这些最美好的我熟悉透顶的所有事物后我该怎么办。恰在这时轻风送来了奶奶的呼唤:“膀儿——,膀儿——啊……”奶奶在村头唤我回家吃饭。奶奶在家等不着我,放心不下,拄着她那根咯噔咯噔的榆木拐杖摸黑出来寻找我了。奶奶是小脚,村路坑坑洼洼,即使有拐杖帮忙,深一脚浅一脚在黑暗里摸索指不定就摔倒了。一想起奶奶一个人倒在黑暗里呻吟不止,我的心缩成一疙瘩,我不能想要是没了我奶奶该如何生活。我没有回答奶奶,但我决定不死了。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土尘,抽出刀子嚓地割断绳圈。我拽下了书包带,握着刀子久久站在月光下的树影里。我咬咬牙,挥动手里的刀子,猛地掷向那棵白杨树的树干。是这棵白杨树试图缢死我,一股无名的怒火烧起,我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在这棵树上。刀子抖动着尾巴一头扎进树干上,白杨树滋地倒吸一口冷气,连枝条上的嫩叶都打了个寒噤。我拔下刀子,让刀刃辉映月光,闪射出明亮。我仍嫌不解气,临走又狠狠跺了白杨树一脚。

我和习武一前一后,走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我们向拍梁村走去。我想去看看学校旧址,尽管已经知道那几排房屋早已消失,已经被扩展的村庄覆盖,被新的房屋替代,但我仍然想到那片地方走走。不但是学校,我还想找找我曾经练刀的白杨树,还有那次割草在阴凉里碰上何云燕的那株白杨树。田野里的月光愈发皎洁,都能照见人影,给人一览无余的感觉。当按捺住心跳静心倾听时,麦子的拔节声也愈加繁密,越听越密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被这铺天盖地的拔节声感动,都想为麦子添把手、助把力。月光使出了所有劲儿,明晃晃地给麦子拔节照明;轻风一阵又一阵吹来,缓缓摇动,好让拔节的麦子心想事成地长高……是啊,我没有麦子这么幸运,在拔节的时候没有月光与轻风垂顾,甚至没有一片安静的田野可供容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席卷了我,一场又一场暴风骤雨席卷了我,我的命运只有摧折和枯萎,不可能再站起来。我对能好好地活着感到奇怪,是什么让我能活到今天,能在多少年后的深夜又一次来到这条路上,来到当初闪电雷鸣的风暴核心?说不清。世上说不清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现在我徘徊在这条路上却是真的。我的身边走着同伴,我已经把习武视作同伴,所以尽管在传说纵生的深夜的野地里,我没有一点儿害怕。从这条路的中间能瞅见南塘所在的那片原野,也能望见矗立于村子上空高出群树许多的大楝树如盖的树冠。许多当时听来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就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这些原野里,这村子的角角落落,但今夜我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害怕。我们先是疾行,我们的脚步声沙沙地响起,暂时遮掩了漫野洪流般的拔节声。我一走上这条路脚步不由自主加快,我要找到那些白杨树——何云燕两手抻展手绢站在其下的白杨树,我练习掷刀的如胳膊粗肿的白杨树。那天回村的路上我一直在东瞅西瞧寻找,但一直没看见白杨树的身影。我祈愿是那些新建的房子挡住了一切,所以我没有看见白杨树。其实我心里明白不可能再见白杨树了,无论哪个村子都不可能再让白杨树活到三十多岁了。白杨树成材快,是速生树种,建房子要用,做家具要用,换钱要用……反正用途大的东西都不可能生命久远,那几棵白杨树肯定凶多吉少。但我还是心存一线希望,也许不知出于何种缘故白杨树真的就存身下来了呢,比如人们认定白杨树上住着神仙,成了神树,弥漫仙气,于是不再砍伐它,就像大楝树一样。但我落空了。我们走到了大路分岔的路口,没有见到一棵稍粗壮一些的白杨树。那条拐开的路伸向南面的白衣店,一放学两个村的学生就是从这儿分流,由一股人流岔成两股人流,何云燕就是从这儿回家。这个路口是明确的标志,否则我根本无法确定白杨树曾经站过的位置,当然也无法确定学校的位置,因为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紧挨着路口是谁家新建的院子,一溜新房武断地横在路旁,另一溜新房也横在道路的另一旁,而那时这些地方都是田野,白杨树站着的地方还是一片菜园呢,菜园的主人心眼儿好,允许学生们夏天午睡后睁着惺忪的眼睛去园子里洗脸。菜园里站着朴素的桔槔,长长的竹竿做的拔竿从井里提出一桶桶黝黑的清水供我们使用。我们洗手洗脸,同时也趴在桶沿上痛饮一通。但现在桔槔连同菜园早已消失,周围竟然没有一棵白杨树的踪影。

我之所以念念不忘这把刀子,是因为这刀子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不离左右,成为我最好的伙伴,让我不觉出孤单;还因为是这把刀子解救我于水火,给我光明,给我自由。在我的成长之路上,这刀子起过的作用无与伦比,等同给了我又一次生命,给它佩戴任何桂冠都不为过。这小小的刀子披荆斩棘,为我开辟出了一个崭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