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9/33页)
大会上挨批的第二天,理应是我最痛苦的时间,是短暂的昏懵之后最痛不欲生的时刻。但因了那把刀子,我并没有体察到那种痛入骨髓的感觉,甚至我对成为众矢之的,成为目光聚焦的耙子也没有如芒刺背。我在想我的刀子。我在想它怎样在夜风里穿行发出噌的响声,那响声独立于田野里的群响之上,与风摩挲麦丛的声音、杨树叶片的低吟,甚至漫空滚荡的百灵鸟的歌声都没有丝毫混淆。刀子在风中疾飞,刀子滋地刺破被汁液鼓胀的树皮,然后橐的一响,一头扎进了多汁的树皮包裹下的木质。刀子吃透木质,钝钝的进入声一次次提紧我的心……除了刀子飞翔的看见看不见的影像外,尽管没有时刻握着刀子,但我能清晰地感触到刀子滋腻的凉丝丝的体温,看见刀刃一明一明的幽光……我整个心思都缠绕在刀子上,无暇顾及包围着我的一切。我忘却了我的处境,忽略了浓密的敌意,甚至没有了刻骨铭心的痛苦。说是这把刀子解我于困厄,救我于水火,一点儿也不为过。如果没有这把刀子,我究竟会成为何种模样,能否顺畅地沿着和每个人大同小异的人生之路朝前走下去……这些全都是问号。
刀光刀影舞满了我的心胸,我对学校里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上课、下课也好,开会也好……我任其折腾,不再计较。我觉得何云燕也已离我远去,她不再和我有丝毫关系。无论她多么明亮,但这明亮已经无法深入我所处的黑暗角落。从那个黑夜起我已与这明亮无缘,无论我多么醉心这明亮也不再可能享受这明亮的余晖。我周围的一切都已与我无关。看似这一切在左右我,其实我已经抽身而出,左右我的不是这些,而是那把不足两寸长的刀子。第二天上午一放学,我就一个人去了昨晚恸哭的地方。我站在路旁比试了一番,突然出手——不是出于明晳的意识,而是本能,刀子在我的手心里突然掠出。刀子是自己飞出去的,就像一只喂熟的鸟,呼哨一声飞起,甚至都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刀子飞出去,但并没有击中目标,没有稳稳地扎在树干上,刀尾抖动着胜利的自豪。刀子仅仅是贴着树干飞过,没有擦伤树皮,直直地跌落在护路沟里。我走过去,跳进路沟捡起刀子,还好,它斜斜竖扎在路沟底,而不是一下子钻进了麦窠。要是钻进麦窠里,不管我眼神多好都会无济于事,要找到这并不起眼的两寸来长的刀子需要颇费一番功夫的。一想到有可能迷失刀子,我的心扑通坠落,坠落之后又缓缓浮起——毕竟刀子还握在我手中,没有钻进麦窠失踪。但这可能的结局令我警惕,现在我明白为啥刀柄的尾部有那么一孔小眼了,那是穿绳的孔眼,不但可以固定刀子,还可以拴上红布什么的醒目标志,让刀子尽管乱飞仍能够一眼瞭见。我没有再第二次投掷,而是马上回家,从奶奶的针线筐里翻找出一绺布条。我用奶奶的纳鞋底线绳穿进那孔眼,然后系死那绺布条。好了,现在即使过猛的用力促使刀子藏进麦丛我也不怕了,我可以轻易发现,把刀子从各种掩饰中揪出,让它乖乖地一次次回到我的手心。
那一段时间我真是疯了,心思全在刀子上,仿佛我活着就是为了投掷飞刀。我对这种投掷着迷,无心学校,甚至无心其他所有的玩耍。我不再热爱弹弓,不再倾心洋火枪,甚至在桑葚成熟的麦子黄芒的季节没有去房檐下掏黄嘴叉的小雀……我时时刻刻都在想我的刀子。我瞅出所有可以瞅到的时间练刀,有几次我竟然忘了上课铃的提醒,而在那株白杨树下待了整整一场(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而只要一放学,我避开众人,顺着护路沟径向北去,接着就开始投掷。初开始我是对着杨树半腰的一处眼睛样的疤痕投刀,我能够找到那眼睛,但落刀却很少在眸子,而是周边的眼睑。我细心揣摸着每一次的微小差异,也细心纠正这根本察觉不出的小小差异。随着投掷频度的加速,刀子在向眸子靠近,一点点靠近。起初我用投掷的动作:就像掷铅饼一样,大拇指和食指捏紧刀柄,平耳举起,后移助力,猛地冲刺向前送出刀体……我迷醉于这动作,把这动作的要领烂熟于心,而且也确实摸出了这动作的每一处细微的诀窍。但有一次我却用了一个非常规的其他动作:仍然是捏住刀柄,但没有抬起右手,而是缩至对侧的腰胯助力,猛地掷出,刀子呼哨一声直飞目标——当然,它不可能一开始就命中眸子,但一开始就与眸子仅仅偏离了半只眼睛的宽度。最关键的是,这种动作方式力大无比,甚至都摇晃得树冠上的叶片哗啦一响,群起叹息。要是进入实战,这种动作方式更不易被对方发现,藏而不露,幅度极小,却能刀刀命中。是的,刀刀命中。只要我的手从腰里探出,噌的一响,刀子飞掠像长了眼睛,直飞那只眸子,这才叫得心应手。刀子是我的一部分,不再有分离感。刀子是我的手臂的延长,我心想到哪儿它就能飞刺到哪儿。后来我甚至花样翻新,练习在跑动中投掷——我跑步前进,然后一转身猛地出手,橐,刀子根本不是从我的手里,仿佛仅只是我的一个意念,意念一动已经击中目标。我不但能奔跑中出手,还能在旋转中投掷:像陀螺那样旋转,天地旋动不已,但目标不变,那只白杨树身上的眼睛闪烁在跃动和变幻中,我噌地出手,手起刀落,刀尖稳准狠地扎中眸子。
“国有利器,不轻易示人。”我在卧薪尝胆,苦练刀功。只要稍有工夫,我就让刀子起起落落飞舞在空中,让那亲切而爽快的嗖嗖的低语荡响。我喜欢听刀子插入树木的声音,橐,重浊而带劲,蕴满复仇的快感。初开始那几天我最疯狂,几乎不停顿地成千上万遍重复投掷动作,我的手指僵直了,胳膊肿粗起来,我悄悄地掩饰着这一切变化,不让奶奶觉察出异常。我很少在家里练刀子,我只是一有空就跑到漫野里一个人待着,去的最多的当然是那株白杨树,我让白杨树身上伤痕累累。橐,橐,最初刀子总有倾斜,只能切透树皮,像是粘贴在树身上,刀体耷拉着随时都会坠落;两周后刀子已经深入木质,当我拔出刀子时还要费劲摇一摇,刀尖上总是带着些许湿润的白木屑。白杨树正在日夜成长,汁液充盈,快速膨胀的身子把树皮撑出道道纵裂,刀子冰冷亲吻出的伤口会沿着纵裂流出一滴又一滴泪水。我的心只是隐隐作痛,但没生出丝毫歉疚,也没生出制止刀子继续袭击的念头。我对白杨树怀有一种仇恨,是它试图缢死我,是它伸出那根横枝蓄谋杀死我。白杨树总让我想起死亡,想起我身处的黑暗,于是我一次又一次不停息地让刀子刺穿它。哭吧哭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能手软,我要让刀子成为我手指的延长线,成为我手指的一个部分。手起刀落也即指此吧。就像吞吃蚊子的青蛙的舌头一样,闪电一般迅疾却准确无误,刀随心动,我能让刀尖平身而进,也能命令刀身纵身深入,而且说刺到哪儿就刺到哪儿,说不上不差分毫,但可以让刀尖稳妥地重复上一次留下的短促伤口,就像刀子从来没有拔出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