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0/33页)

这棵白杨树确实为我吃尽了苦头,它的眸子日日泪流不止。正是生长季节,白杨树天天伤痕累累,伤口从没有愈合过,它没有愈合的机会,树皮洞开,内里发白发黄的木质袒露。还好,它仍枝茂叶盛,流泪和受伤没能让它停止生长,甚至没让它少生一片叶,少长一根枝,也没有让一叶一枝枯萎。伤口是不能中止生命的步伐的。春天来了,春天又在走远。麦丛甩了穗子,接着开始黄芒。夏天来了,只要夏天一来就会有麦收假期,接着再在学校受两个月的牢狱之罪,暑假来临——那才是一片自由天地,尽可以彻底忘却学校……

高强度的反复投掷引起的右胳膊粗肿招来了奶奶的目光,有一次我正在那块磨镰青石上磨小刀,奶奶挪近我,盯着我挽起的袖口看。“我看看你的胳膊。”奶奶费劲地蹲下来,紧紧挨着我,并抓住了我的右手腕。我赶紧跳开,把右手背到身后。“没事的。”我把袖管往手腕处褪褪,收起刀子看着奶奶,“我没事儿。”我说。

“乖,我看看你的胳膊,我看你胳膊粗了,是不是肿了。”奶奶站起来,动作缓慢从容,但并不停下来,不懈地走向我,要看我的胳膊。我知道我拗不过奶奶了,我的胳膊必须让奶奶的那双老花眼审视一番了。我盼望奶奶看不清,但奶奶可以看不清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不会看不清他孙子的胳膊。奶奶一下子警惕了,撸起我的袖管,抚摸着那条粗肿的胳膊。奶奶问我:“是不是跟谁打架了?”我摇了摇头。

“你自己摔的?”我又摇了摇头。刀子藏在刀鞘里,安全舒适。刀子在轻轻地拱动。刀子似乎明白奶奶的问话与它有关,它安静了下来,正在侧耳倾听。

“不是马蜂蜇的吧?”

“你薅臭鸡蛋花没?”臭鸡蛋花就是曼陀罗,据说有剧毒,只是薅掉,手上染上草汁,染哪儿哪儿就肿。但我今年还没有见过臭鸡蛋花,不是臭鸡蛋花使我的胳膊变粗。再说初春时节,哪儿又会有臭鸡蛋花!

“薅猫眼草没?”

我对奶奶的所有问话都摇头。奶奶拽着我要去大队卫生所,但我直往后躲。我坚决不去。我说原先就这样过,我也不知道咋个回事儿。奶奶问过啥时这样过?我说早了,冬天里吧,待一段自己就好了,就像冻手,天一暖和就好了。我的手已经过了痒痒期,现在所有冻裂的伤口都已按时愈合。奶奶端详着我。奶奶若有所思,“真的?”奶奶开始不相信她自己,她在被我忽悠。我说当然是真的,那还有假。一看我笑,奶奶也笑了。只要我一笑奶奶就好了,对我说的话就全信了。奶奶说,那就等几天吧,先说好,等几天要是不好咱们得去看先生去。我答应了奶奶。

尽管练习没有中断,但一个星期之后,我的胳膊神奇地好了,那种酸痛也淅淅沥沥明显地减轻,而且在逐渐消失。我蒙混过关,当奶奶几天后再次问起时,我马上撸起袖管让奶奶检查。我的胳膊已经消肿,完好如初,而且动作自如。我的胳膊现在一点儿也没有酸胀疼痛的感觉了,那仅仅是最初的痛楚,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任何事情都是如此,最初的剧痛你要忍住,要挺下来,一切难挨的事情没有挨不过去的。

白杨树上的眼睛状伤疤早已消失,已经变成了一处龛洞。龛洞底部的木质簇新发白,而靠近洞口的旧伤则呈现褐黄,甚至有点发黑。树皮在洞口边缘积蓄力量,变得肥厚,因为它明白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修复洞口,只能凸起厚韧的纤维装饰圆润树洞。我的投刀已经精确到这种程度:小刀直飞洞底但并不伤及洞口的树皮。

当树洞能够伸进我的两个拳头时,麦收假期开始了。从麦假开始,我结束了对白杨树的惩罚,不再去学校往北的那条白杨夹道的土路上去。我的刀功已经堪可了得,差不多接近炉火纯青了。我曾经想在飞奔的野兔身上一展身手,让那些我昔日的伙伴(现在仍是我的伙伴但意义已经完全不同)见识见识什么是功夫,但到了麦田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割麦的人太多,人来人往,我的飞刀除了能够扫住野兔贴地掠过的腿外,也可以扎进人的腿肚子。那些野兔藏在麦丛中,被遍野到处都是的割麦拉麦的人惊吓,不知躲在哪里才安全。它们没有可躲的地方,田野里除了麦子还是麦子,而现在所有的麦子都要贴根儿倒下并被清空,哪儿还能有野兔们的藏身之地。在收割的麦田里,总能听见人们呼喊的声音,看见一群人连同狗飞奔不已。他们在追赶野兔,尽管这种追赶效果可疑,没见谁真正逮到了兔子,但只要从他们面前的麦稞里蹿起一只野兔,他们仍会乐此不疲地追撵。我的手发痒,我的刀子有点沉不住气,几次三番,我的手都伸进了左侧的褂子里层,攥紧了刀子的刀柄。其实很简单,我现在压根儿不需要瞄准,手动刀出,只要我愿意,我不会让谁发现刀子是从哪儿飞出来的,但我有把握击中野兔,即使野兔弓起弓落的流线型小身体弹跳得极快,幅度也不小,但我仍然八九不离十能够扎中它。最终我铩羽而归,没有在麦田里亮相刀子。我想出手不凡,但我不想一出手就惹事。

所以事情就拖了下来,直到有一天上午,一只麻雀停对了位置,离我不远,而且它没有飞走的打算,沉醉在对地上随处可见的麦粒啄食之中。麦粒是美味,但享受会伴随着死亡,这小雀竟浑然不觉。周遭没有人,我尽可以放心出刀,甚至麦子已经收割运走,到处都是平展展的地块,不会有地方藏住我的飞刀,我尽管出刀好了。我右手插进了左胸肋位置,我攥到了刀柄,接着我的手飞快地划了个弧度,噌的一声,那只啄食的麻雀被刀子穿透连同刀体蹿出老远。首战告捷!这让我振奋。尽管是意料中事,但一旦成为现实,我还是无比欣慰。我知道我的刀子可以有所作为了。

接着在那年夏天我不断地小有所获,我的刀子射中过一只老斑鸠、一只色彩斑斓的“贴树皮”(啄木鸟)、四只“麻嘎子”(喜鹊)、七只麻雀……而刀子斩获最多的则是暑假中的蝉——蝉到处都是,趴附在不高的树枝上不停歇地叫唤,给我的小刀提供了绝佳机会。我变换着各种角度射蝉,可以像手指头弹去身上的干泥点那样根本不费力气噌地中断蝉的聒噪。当然,这之中最要紧的倒不是击落那只蝉,而是保护我的小刀。我得保证我的刀子的降落安全,否则扎进了树枝,或者飞进了什么不可知的地方,比如坑塘的深水中,那我两手干摩挲,也不会想出解救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