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33页)
我打败了向来飞扬跋扈的革命,我让他的甚嚣尘上变成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空前的大事件,它预示着一种重要的转变发生了,不是物理变化,而是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物质的化学变化。我想不到革命竟然这么不堪一击,更想不到这把小小的刀子竟然这般厉害。不,是我的刀技,我和刀子的一种默契。我打败的并不仅仅是一个革命,而是一个世界,因为自从刀子在教室里一跃而起飞向黑板后,太阳开始从西天出来——也许原来它是从西天出来,而现在才回归正传地在东天崭露——反正周围的人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他们自此之后玩游戏邀请我,用一种几近讨好的目光看我,如果某件事情我不点头,那件事情就别想做成。总之我的刀子帮我树立了一种权威,一种只有在孩子们中间、在一个小小群体里才有的对于领袖的崇拜。真不敢相信,刀子一闪,位置改变,现在我已经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了。
当然,不仅仅是学生们,包括老师,也态度大变,不再把我当成另类,随时可以点名批评,把我当成教育学生改邪归正或者其他什么的典型。令我士气高涨的是班主任,就在刀子在教室亮相的那天下午,班主任朝我走来。在教室里动刀子当然是一桩大事,人多嘴杂,即使革命不告状,我想也不乏告状者。有太多的人要谄媚当权者,向老师打小报告的人大有人在。于是那天下午,第一节课刚上课,班主任照例拉下脸来,声调趋于严厉,历数上午他不在时教室里的一派乱象,“刀光剑影”,某些学生假期里滋生了“流氓习气”。要是刚开学就这样歪风邪气横行霸道,今后的景象可想而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们对于罪魁祸首决不姑息!班主任振振有词,话头一转将苗头指向我。班主任说话向来凶巴巴的,此时更是上纲上线,有啥样的校长当然也就有啥样的老师,让他说起来,将凶器带到教室里,甚至破坏黑板——教育革命的首要工具、脸面,简直是十恶不赦,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可以立即逮捕。不,逮捕太轻了,应该就地正法!然后他停顿了,两手撑扶着讲台桌,身子稍稍前倾,俯瞰着满教室一张张小脸蛋。他厉声命令:有凶器的,自动交出来!他的眼睛突然射向我。要是搁往常,我的心早已提起来,我早已七上八下面红耳赤——不知为什么,我仍然会在大家关注我时面红耳赤。但今天我没有,当教室目光一下子向我攒射时,我甚至面不改色,没有一丝儿站起来走向讲台交出我的刀子的打算,相反,只要谁敢来抢我的刀子,那我半年以来在这把刀子上下的功夫就会让谁好看!我铁定了主意。要是班主任他不知趣要来夺我的刀子,对不起,我不会缴刀!我已经虔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最朴素的真理,我想只要我亮出刀子,或许任何事情都可能迎刃而解,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于是班主任在静等一阵儿后看没有反应,走下了讲台。教室里每排四张桌子隔出了两个走道,他迈步在里侧的课桌间的走道里朝我走来。他在走近,他要夺我的刀子。我的右手警觉地伸进了左胸。我攥住了刀柄。无论是谁,只要想夺走我的刀子,我一定不会让他的阴谋或阳谋得逞。当班主任离我只隔了一张桌子时,我做好了出击的准备,突然站起来,并且身子一趔朝后一排桌子挪了半步,后面的人呼啦朝一旁仄歪开身子,一脸紧张。教室里鸦雀无声,每张面孔都布满紧张。我的心咕咚咕咚跳得能掀开房顶,我甚至弓起了马步,处于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只要班主任再朝前迈一步,我的刀子肯定要亮出来,而且我不知道我要做出什么事儿。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我只有一个目的,任何人不能抢走我的刀子,包括班主任,包括校长。我打败了革命,我也可以打败班主任,也可以打败校长,可以打败全世界我的敌人们。我胸腔里蓄积着必死的决心。我的神色一定很凝重,而且那种决心表露在脸上。班主任一看我的架势,重要的是一看我的不可侵犯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踌躇片刻,终于没有再往前挪半步,而是装模作样左顾右盼,做正常巡视状,就像在考试时间、在学生们做作业的时间,他需要挨桌子逐个检查一番一样。他做得似乎滴水不漏,扭头缓缓朝讲台走去,其实眼睛里的慌张没有瞒过一班学生。因为我的强硬,因为我就要出手的刀子,班主任不再提起刀子,话题一转开始谈别的事情,仿佛他压根儿没有中断讲话,只是边讲边在教室里散步,没有要没收刀子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什么值得慌乱的。他气定神闲。我坐回座位,端正身子。我一句也没听他胡扯,但心里无比欣喜。我不知道胜利竟然是这么轻易,这么简单,只要你反抗,只要你有一样本事,你永远能成为被别人畏怯的支配者,你可以照自己的心愿行事,不必听命于任何人。但你得有真本事,无论哪一种本事,你必须得有能让人服气的本领。只要有了这本领,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就可以没有屈辱,就可以拥有欣悦,而最重要的,是可以报仇雪耻。
我把下一个目标定在罗校长身上,以前在学校碰上罗校长我总是躲之唯恐不及,从不跟他照面,而现在我坦然而行,碰上他也是半斤八两,和碰上任何人没有区别。他不再让我心生害怕,那种类似于对蛇的害怕。我甚至敢去看他的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了。我琢磨着该如何让他的嚣张气焰沉伏回落,让他知道一下我的刀子的厉害。但说实话尽管罗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我,让我站在会场上亮相,但我对他没有太深的私仇,不像对于老鹰,对于正义叔那样。我不会在他身上小试刀锋的。我只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想让他知道点厉害。我东瞅西瞧,精心揣摸,在瞅准时机也瞅准地点。我在制订万无一失的方案,实施我的亮剑行动。
接二连三的小小的成功让我膨胀,我有点忘乎所以。我没有料到革命竟然这样不堪一击,更没有料到高高在上的班主任竟然这么容易低下头来。要是你先发制人,要是你拥有精湛的能制服人的技艺,你就能让所有人对你臣服。我的胆子在悄悄胀大,我现在谁都不怕,甚至罗校长我也在侧目而视。我一次次盯着罗校长的背影转动脑筋。我要让他的鸭舌帽像革命的帽子一样飞起来,最好是当着大小学生的面儿,让他丢丢份儿,让他也尝尝脸面尽丧的滋味。但我马上否定了这想法,我这不是报仇吗?我并不想报复罗校长,真的不想。我只是不想让他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想让他知道处处暗藏杀机,不像他感觉的那样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