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33页)
是的,那只大铁铃是罗校长发号施令的工具,等同于他的命——那我就在大铁铃上做做文章吧。我踅摸着泡桐树上的那只大铁铃,但我现在一声也不想敲响它,我只是想让它提供制服罗校长的灵感。大铁铃威严庄重,但你盯着它看一会儿,还是能看出点门道来的。既然罗校长离不开大铁铃,天天要牵动那条高高在上的铃绳,我何不飞刀断绳?对,飞刀断绳!出其不意,在他牵着铃绳得意扬扬荡响铁铃的时刻嗖的一声终止铃响,让他拎着一截绳头望铃兴叹……我为我的灵感而兴奋,而手舞足蹈,我觉得针对罗校长来说,断绳之计简直可以说是天赐良策,堪为一绝。
此时我的境况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的刀子在一张张嘴中传说,越传越神,人们用一种钦羡的、敬佩的,甚至是仰慕的目光看我,好像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不知哪儿下凡的神灵。有一种说法是我的刀子是一只白鸟,在一个深夜飞向我,从此再不离开,而至于哪个深夜,谁也说不明白。也许他们说的是那个冬天的深夜,那条大红鱼送给我了这把刀子。但也有人否定了这种说法,认为我有了不起的功夫,竟然能飞刀掷落鸣蝉,那么点儿大的一只蝉,那么高的树,那么长的一把小刀……这一切都不可想象,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也不敢相信。反正所到之处,都有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人们不再把我当成一个坏蛋,而是通神的灵童。那些伙伴们有事没事都围着我,试图用各种小恩小惠讨好我,为了能一饱眼福瞧瞧我的刀子,当然更想领略一番我百发百中的刀技。像是传染病,他们也开始对各种小刀着迷,不久之后他们甚至每人都拥有了一把小刀,当然,那种拨浪鼓货郎那儿得到的小刀不能与我的刀子见面,那些小刀削削红薯、胡萝卜啊什么的东西还说得过去,啃木质都有点困难,更别提去削铁如泥了(而我的刀子确实有本领削铁如泥啊)……无论这些伙伴如何讨好我,试图与我重归旧好,我都不可能再像先前那样与他们不分彼此情同手足。我明白一旦世道生变,所有的铁哥儿们都会作鸟兽散,不可能有永远的伙伴,也不可能有永远的友谊。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轻易不开一次口,总在睁大眼睛沉默中。我很少将手伸进左胸里去,很少掏出我的刀子。我只偶尔让刀子亮相,引来一阵唏嘘与惊羡。是的,我轻而易举拿深居简出的刀子拨弄着天天围着我转圈的伙伴。我不再相信他们,那个黑夜已让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大铁铃天天在荡响,我的刀子在左胸那儿蠢蠢欲动。我侦察好了地形,设计好了详尽行动方案。我必须保证一刀切断铃绳,让铃声戛然而止,让罗校长措手不及,也让全学校的老师学生措手不及。我不能让刀子伤及任何人,刀子的使命只是切断铃绳,但不能与罗校长,与满校园乱窜的学生们挨边。那是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开始。我的心扑通扑通跳,我的手一次次攥住刀柄。我的手心里沁出了汗水,汗水把刀柄滋润得腻腻的。我真担心这滑腻会影响出手速度,让刀子不能像平时一样听话地疾飞。我的神经随着课间休息时间的缩短越绷越紧。时间进入倒计时,约莫过去了一半时间时,我悄悄地从人群中溜出。尽管校园只有三四排房子,可供玩耍的场地并不广阔,但各班有各班的领地,这个班的学生很少会僭越规矩侵入另一个班的地盘。我走过那条中心道路,走到了后院,只等罗校长敲铃。罗校长掂着钟表从办公室里慢条斯理地走出来了,他走向了大铁铃,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那样抬起一只手抓住了铃绳。他的手熟稔地摆动起来,那洪亮的、清脆的、余音袅袅的钢铁的号令声漫空荡响了,学生们迅疾地向教室门口汇集,像一堆碎铁屑向磁石聚拢……我屹立不动。随着铃声的持续荡响我越来越暴露,所有的学生都在校园消失而我剩了下来,被显眼地析出,很快上课的老师就会发现我。按计划我应该在罗校长敲到一半多一点时出手,但临时有变,我必须立即行动。我一磨身子从中间那排房子的后墙闪出,罗校长背对着我,仍然在有节奏地摆动右手,当当、当当、当当……铁铃在召唤刀子。我的手插进了左胸兜,接着我的手又迅疾地一缩一伸,刀子根本没有受我支配,顾自飞掠而出。铃声像预想的那样戛然而止。校园里空空荡荡,一时间万籁俱寂。没有了铃声,老师的讲课声还没来得及响起,学生们屏声静气,弄不清铃响为何一下子变短……罗校长一个趔趄,差点没有向前跌倒,但他很快站稳,将闪空的右手慢慢举起,端详齐刷刷切断的铃绳的断茬。他有点不相信铃绳会断,仰起脸寻找因由。他一定是以为树上的天牛啮断了铃绳,或者是铃绳被雨水沤糟,当然,他也疑惑会不会是调皮学生捣乱,故意弄得铃绳将断未断,只等他敲铃时才突然断裂……但铃绳是齐刷刷断掉的,只有刀剪才能如此——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的眼光没再停留在铁铃和铃绳上,而是抬起头来四处巡视。我站着没动。我在盯着他。他看了看我,扑嗒扑嗒嘴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一个字。他一定早已听说了我的刀子,他不会不知道的,校园里几百名学生中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休想逃脱他那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我等着他发火,等着他恼羞成怒甚至从地上跳梁而起。我没有等来他的质问呵斥,他就那么拎着铃绳,束手无策地望着我。我突然觉得罗校长很可怜。我不想恋战,既然他没有收拾我的打算,那我就取回我的刀子。刀子这会儿已经斜插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等着回巢。我走过去。罗校长以为我是走向他,一瞬间弄不清我要干啥,他的眼里突然溢出恐惧,他甚至一扭头想溜走,想跑开,但马上又觉出那样不妥当才止住犹疑的脚步。但他扎出了想出溜的架势,我离他越近他的恐惧越深。他在害怕我,真是大快人心!我最害怕的人现在竟然在害怕我!我在心里大笑,但遏止着没有笑出声响。直至我走过他,他仍然在盯视着我,用骇然而警觉的眼神紧盯着我的手,唯恐我的手会动作,出其不意又掷出一把刀子。我没有另一把刀子,我的刀子如今正躺在校园的地上呢,刀柄上拴着的那簇翠红异常醒目。它很驯服听话,没有扎到树上,也没有扎到任何人,而是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斜扎在地上。我捡起刀子,回首朝罗校长溜了一眼,头也不回走向教室。自始至终,罗校长没有吱一声,此后也再没提起刀子断绳这档子事情,像是从没发生过这事情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奇妙,你可以明目张胆地割断铃绳,却不能偷偷摸摸敲响一次铁铃。你偷敲铁铃是一场错误,但你切断铃绳却是一种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