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33页)
雪老鸹群已经飘远,我沮丧地开始寻找刀子。当我在应该找到刀子的地方没有看见刀子时,我有点惊慌。是不是用力过猛,我的刀子扎进了土壤深处?那我也应该看见那簇红线啊!线团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带进土皮下头的,再说刀子不是铁锹,哪有那么大的力量深入土地。是不是我的刀子不慎跌落井里了?我扩大范围,找遍了麦田,也没有看见一处废弃不用的旧井。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连每一株麦苗都不放过,但仍然没找到我的刀子。
难道是刀子扎住了雪老鸹,而那只雪老鸹携带着刀子飞走了?不可能!雪老鸹无法承受刀子沉甸甸的重量,何况它被扎中,已经受伤,起飞都不可能,哪能再偷走刀子。我不断地否定着各种推断,刀子仍然踪迹全无。天色在一点点黯淡,乳白的晚雾缠在村庄树木的半腰上,第一颗星星开始在远天的灰蓝中洇现。这是个朔日,没有月亮。即使有月光,也照不见我的刀子。我两手空空,茫然地站在麦田里。但我不相信我的刀子真会丢失,我打算暂且打道回府,第二天天一亮就来,也许在明亮的晨光里,我的刀子会映着朝阳闪闪发亮,让我一眼就能看见。
但我失望了,第二天从早到晚,我没去上学,一直盘旋在那块麦田里,找遍了每一寸地方。我没有找见我的刀子,我的刀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我的刀子陪我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年,然后抽身走掉,再无踪影。
五
二奶奶已经八十六岁,是村子里不多的几位高龄老人之一。除了眼睛里的白内障和脑体积略略缩小外,二奶奶身体健旺,看不出衰老迹象,像是时间到了她这儿开始拐弯,掉头朝后走去。与上一次奶奶去世时我见的二奶奶相比,她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她仍然拄着那根磨得泛出幽光的枣木拐棍,微微驼背,走路时面孔稍稍仰起,像是在使劲端详前方。二奶奶很瘦,有点骨瘦如柴,宽大的衣衫罩着她瘦小的身体,一走路就晃晃荡荡。她在缩小,越来越像小孩子。她的脑子也在缩小,镇卫生院说她有脑萎缩。二奶奶不但老忘事,而且间歇性不认识人,除了莲叶外谁都不例外,都可能名字与人错位,于是莲叶就架子车把她一拉去了镇卫生院,让先生瞧瞧,看奶奶究竟患的什么病。正义叔一直不同意莲叶拉奶奶去镇卫生院看病,说你问问,年纪大了人糊涂还不是天经地义,你别说去镇卫生院,你就是去北京,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也没有办法。但莲叶不信别人,连父亲她也不信,她一定要拉奶奶去卫生院瞧瞧,听听人家先生如何说。父亲说的果然有道理,先生说奶奶年纪大了,脑体积就越来越小,盛不住事儿了。拉奶奶回来的路上,莲叶才算是死了心,知道奶奶不是病,这好忘事认错人的毛病是根治不了了。二奶奶也并不是总在糊涂中,有时清晰得很呢,比如我回来,她初开始没认错,一下子叫我“翅膀”,而且明白我的奶奶早已去世,反复说我回来见不着我奶奶了。只是第二天才突然发癔症般对我说:“翅膀,你奶给你蒸菜了吗?”我有点诧异,还没有完全适应二奶奶,大睁着眼睛。“我奶?”我说,“二奶奶,我奶……没有了啊!”“没有,让莲叶给你找树够去,榆钱儿接下来了,正嫩正好吃。莲叶,莲叶——”她叫,“给你二嫂子够篮子榆钱儿送去,给翅膀蒸菜,翅膀就好吃蒸菜。”
……
除了雨雪天气外,二奶奶几乎一天不落地要拄着拐棍去老楝树一趟。每天一吃过早饭,二奶奶掂着棍就往外走,咯噔咯噔,二奶奶缓慢地、顽固地走向老楝树,她什么也不为,只是走到老楝树底下,抬头望望,天天都要叹息一声:“唉,这树真大啊,真大啊!”然后走上前去,拍拍树干,“你都比两只水筲搁一块粗了,你能长多粗啊!”二奶奶要在老楝树底下站一刻,等到她的身体不再被接连不断的喘息摇晃,她才动身往家走。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要是碰上阴雨天,她去不成大楝树那儿了,她会不停地踱到门口仰脸望天,总在絮叨:“啥时候晴啊,老天爷你说你下个啥啊,你不让日头出来为个啥啊!”她自言自语,仿佛真的在和老天爷对话。
莲叶是个孝顺孙女,奶奶一动她就放心不下,只要奶奶朝老楝树走去,她总会送到外头,直到奶奶喝退她:“莲叶你别跟着我,你跟着我做啥!”二奶奶去朝觐老楝树的时候烦莲叶跟在后头。莲叶也只是最近才算放心,反正天天如此,她知道奶奶即使一个人走到老楝树那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干天好地,熟门熟路,当然不可能会跌倒。二奶奶借助拐棍的支撑,走得很稳的,从来没有摔过跤。莲叶是担心奶奶摔跤,听说人一上了岁数,脚底下没跟儿,最容易跌跤,而一跌跤也就再下不了地,也就离去见阎王爷不远了。村子里有太多先例,谁谁谁谁身体本来硬朗朗的,就是因为摔了一跤,就再也没站起来,不到半载就离开了人世。摔跤是老年人的克星。
正义婶操心的事儿不光是二奶奶,还有许多许多。她想赶紧攒够钱,给习文盖起新房。习文出门在大连打工,虽然已经说好了媒,但不盖起新房,媳妇还是悬在半天空里。这是让她夜里睡不着觉的一大心事。她天天在盘算怎样去窑上拉砖,哪怕是先一架车一架车地买,日积月攒,终能够攒够建起五间房的红砖。她还操心着木料,操心着到时请哪家的老师儿来垒墙,哪家的老师儿来砍房料——建房子所需的木工通通叫作砍房料……当然,正义婶还操心莲叶,担心着莲叶要出门打工。正义婶悄悄对我说:“翅膀,你别跟莲叶提出门的事儿啊,她天天都在踅摸着出门呢!她要是跟你提这事儿,你就岔开。”正义婶和正义叔一样,不想让莲叶出门打工。家里离不开莲叶,要是盖房子,一家人忙里忙外,家里这一摊子事儿全依靠莲叶呢。再说莲叶也说好了婆家,就在邻村,人家也不同意莲叶出去。而莲叶竟然要出门,要跟着那群人打工。打工是个由头,最最吸引莲叶的是外面的世界,无论正义叔怎样洪水猛兽地形容深圳,莲叶都不会真信,反而他越这样说,深圳对她的吸引力越大,几乎念念不忘。
对于邻村的婆家,莲叶未置可否。她不知道人家是好是坏,因为尽管是邻村,但并不是一个行政辖区,那村子是属于另外一个乡,平时两个村子的人来往不多。莲叶不多的上学经历也没有和邻村那个男孩乃至男孩的同龄人一个学校过。莲叶说她不知道人家是好是坏,只是父母都说好,说媒的人也说好,她又能说出什么意见呢。但莲叶总觉出遗憾,有什么东西不对头,似乎她的一生不能就这么固定,一个模式永远不再变化,像她的母亲、她周围的姐妹们一样。莲叶总在想着外头,想着外头的世界无限精彩。莲叶孝顺,又恋家,不可能放下家里的这一摊子大小事体,但天天如此,一种腻烦的情绪在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