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33页)
我们走过那处街口,那年我们来镇上参加数学比赛,我曾在那儿买过一杯糖精水。那水盛在带有竖道的透明方形玻璃杯里,杯口也盖着一块小小的方形玻璃。我交了二分钱,卖水的老人缓缓拿去那块方玻璃,慎重地端起杯子递给我。他行动迟缓,或者是因担心杯口溢出宝贵的糖精水而过于小心翼翼。他的手骨瘦如柴,一层菲薄的松皮上遍布褐色的老年斑。我庄重地接过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啜甜得略略发苦的糖精水。那是初中时期,升学废除了推荐制,开始实施考试制度,学校里的学生们能天天坐在课桌前学习了,不再像先前那样把大量的时光抛掷在田野里,于是我有了用武之地,我的功课门门都出类拔萃。那次数学竞赛我获得了全公社第一名,尽管没有奖金只有一张奖状,但数学老师在班上宣布这个消息时我仍然欣喜非常,不是因为虚荣,而是我可以和每个同学平起平坐了,不再在人前低人一等。学校一度让我觉得暗无天日,我一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因为那一夜而低人一等。被人传颂的刀子毕竟是旁门左道,能逞一时之快,但不能改变心境。当稚嫩的孤傲心灵被人肆意践踏时,那种痛苦绝非人间的话语能够形容。
那处街口的小摊仍在,但物是人非。现在那儿已经不再卖茶水,在一块展开的又长又宽的木板上摊放着各色食品,有饼干、方便面、糖果,有麻花、馓子、小金馃、月饼(没到中秋节为何摆月饼?),在年轻的胖胖的摊主背后,还站立着土生土长细挑挑的本地甘蔗。
习武跟着我,就像是我的影子。到了人群稠密的街道,他有点害怕,就紧紧傍着我,牵着我的衣角,唯恐一不小心会失去我,人群会吞噬掉他,让他失去回家的希望。看着习武我突然有些心酸。不知为什么,习武的一切都让我辛酸。他剃的露出发白头皮的平头,他穿着廉价的平布蓝棉袄(敞着怀裸露出胸膛,袄上似乎没有纽扣)、黑粗布的裤子(只是一层薄裤子,贴身没有内衣)。还有他的面孔,略显呆滞的傻笑……习武,你为什么这么笑呢,笑得这样灿烂没有一丝杂质?习武总让我想哭,总让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在小摊上给习武买了一根甘蔗,他兴高采烈,没有打算马上品尝甘蔗的甜汁,而是就那么当拐杖拄着。那根甘蔗很高,比习武还高,蔗衣已经被剥光,紫黑的蔗体被习武打磨得滑滑溜溜的,从根到梢都闪闪发光。我又给习武买了烧饼,那种在汽油桶改制的炉膛里烘烤的烧饼,焦黄的饼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芝麻,香味浓烈高扬,能逗得人涎水刺溜下垂。习武高兴得不知该干啥好,面对着手里的甘蔗与烧饼,他突然觉得眼睛和鼻子都有点不够使用。他正在重复我小时候的经验。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领神会习武此刻美妙的感受。
不变中有万变,小镇的街道拓宽了,一街两旁那些高低参差的砖瓦房或者茅草房已经被整齐的两层楼房替代,显得规整划一,没有任何想象余地。这是大家追求的一种效果,这个时代就是一个大一统的时代,应该处处一样,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所有建筑当然不能例外。在路面与那些两层楼房之间还有一道阳沟,用来排放雨水和污水。阳沟上头盖着一块一块水泥板,有的已经断裂,踩上去仄仄歪歪的。还好,无论你怎么样使劲去跺不至于板面塌陷掉进沟里,说明那些水泥板尽管质量可疑但毕竟是砂石、水泥构成,里头纵横的肯定不是钢筋但不一定没有几根铁丝。只要存在这些水泥板,还是能够称职地充当阳沟遮盖物的,某些阶段不可避免地缺少一两块,也许被谁运走垫院子了,也许当初就没有盖全,反正阳沟底部的污泥浊水在那些缺损部位大大方方裸露着,漾起丝丝缕缕的臭味。现在天气还不是那么热,臭味堪可忍受,到了夏天,这样的臭水沟只能让人掩鼻而过了。只要不滑落沟底,臭味其实并无大碍,但要是在黑夜里走在这样的马路上,不失足几乎没有可能,因为马路两旁还没有站起哪怕是不算明亮的路灯。
派出所早已鸟枪换炮,地方仍是那片地方,但不再是那几间低矮的青砖房屋,人马也早不是那班人马。我看见了悬挂在两层小楼高高白墙上的那枚硕大的蓝色徽标,看见了一圈麦穗簇拥着的斧头与刺刀,我明白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派出所了。国徽下头是一个门洞,两扇把守的红门板现在已经让开了身子,让一屋子黑暗尽情敞露。除了那处国徽外,我没有找到其他任何标志。我疑疑惑惑地迈进大门,屋肚里的黑暗一下子让我成了睁眼瞎,看不见任何东西。正在我使劲眯缝眼睛时,一个声音猛地炸响:“你找谁?”这吃了枪药一般的声音加快了我的视力恢复,我马上分辨出了景物,看清了那两只几乎是怒视着我的眼睛。习武有点害怕,死抓着我的衣襟直往我身后躲。“啊,”我说,“这是派出所吧?”
“你没长眼睛啊,你自己不会睁眼看啊!”他有点不耐烦,挪开了瞪视我的目光。他怒气冲冲地从一把吱呀乱叫的木椅子上站起来,就站在我的面前,不屑地端详着我。此人不到四十岁,身体正在肆无忌惮地发福,肚腹略略前伸,腆出身体。他的脸上映着门口透过来的光线泛射着油光,能看清粉刺留下的一脸疤痕,像是早年患天花的人残存着满脸的浮浅麻点。他似乎看出我应该是有一些来头的人,与村子里的人略有不同吧,于是尽管不耐烦但火气明显有点委顿了。他年纪不小了,还是略略懂些礼貌的。我说:“老兄,对不起。”我掏出香烟来:“我好多年没来镇上了,都有点摸不着东西南北了。”我递给他一颗烟,他愣了一愣,不情愿地接了过去。他端详了一下香烟,在鼻子边嗅了嗅放在了嘴角上。他点着烟,袅袅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目光斜过烟雾落在我脸上。“啊,你是哪个村的?好多年没回来了吧?”他的口气明显缓和,甚至呼出一些友好来。
“嘘水村,”我说,“就是拍梁大队的嘘水村。”
“噢,”他再次端详我,“我去过嘘水村,拍梁不是大队了,现在都改叫行政村了。”有一缕淡蓝的烟雾从他的厚硕的嘴唇上升起,他的眼眯得更紧,眼睑把眼珠彻底埋没了。
我说,我离开得太久了,都有点不知道啥时大队已经改称行政村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就像我根本不知道现在你们派出所的所长是谁一样,而当年我们说起派出所首先就想起刘所长。他对我的话很满意,每个人都好为人师,当一个人谦虚地说他对某件事知之甚少时,是能博取好感的。虚伪是我们活在人世间遮羞御寒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