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8/33页)
刘所长现在不在了吧?我想打听打听他现在在哪儿。当年刘所长说了一句话,救我于水火,让我念念不能忘。“刘所长?”面前的这个脑满肠肥的人不知道这儿有过一个姓刘的所长,他眼珠子快速地转动着,想了好一阵儿仍想不起来。他没有问刘所长曾经说了一句什么话,也没问我究竟曾经碰上了什么事情,也许干他们这一行的遇见此类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都不值得去一探究竟。但他仍是个热心肠的人,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温热的心。他给我搬来了一把椅子让我等着,他自己通过一处后门吱溜没了影。屋肚里没人了,我可以略微清晰地观察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了。我让习武也好好坐下等着,开始端详包围我的一切。也许那次我进派出所,站的就是这处地面吧。说不定呢。尽管老房子已经拆了,但地方并没变,那我就有可能是站在这儿,老所长就在我的对面,就那么友好地说了一句话,一下子我的命运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感谢老所长,深深感谢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总有主张正义的人,总有人随时站出来直面邪恶。
我们等了不长时间,那扇门又吱呀开了,那人再一次走进来。我又递上去一颗烟,他慢吞吞接过去,点着。“我给你问了,也查了老底,”烟头明亮了许久,他深深地把烟雾丝丝缕缕装进胸腔,蓄积一阵才缓缓吐出,“那个刘所长是在这儿待过,”他的脸被淡蓝色的烟雾包裹缭绕,他的眼睛眯缝着然后再度睁开,“但他后来好像去了乡政府的武装部,你可以去找吴书记问问。他知道底细。”“吴书记?”这个名字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是谁。“嗯,是这儿的老书记,早退了,这会儿肯定正在乡政府大院后头那几棵大杨树底下跟人下棋呢,老头儿喜欢晒太阳。”经他这样一说我一下子想起吴书记是谁了,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个身穿绿军装的矫健身影,也听到了发自那个绿色身影的声音。此人曾经是这方土地的风云人物,我们见他的面稀少,但对他的声音却耳熟能详,那种挂在家家户户后墙上的黑纸壳子简易话匣子(广播)里经常有他略略沙哑的浑厚嗓门。每天一大清早播放过《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后就挨着他说话了,一直能说到吃早饭时分;而到了晚上他都顾不得拿乐曲开头直接就叨叨叨叨说上了,又一个劲儿说到你眼皮打架啥都听不见了还要不停地说。我们的土屋里挂过这样的一只话匣子,还是我说服奶奶交五毛钱买的呢。我有幸见过吴书记一回(后来只要一响起他的嗓门我就对奶奶说我认识这个说话的人),那是全公社的什么动员大会,所有在校大小学生要悉数参加,而且还要一个学校一个学校点名。我们一大清早从床上滚下来饿着肚子就往学校跑然后又往镇上赶,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我们是离镇子最远的村子,我们跑一趟人家能打两个来回。因为是万人大会,会场设在镇外的一片旷野里。我们走过黑压压站着的人群,走到给我们留着空地的会场前排(小学生个子低都被按学校安排在前几排),接着高音喇叭就长长地吱吱一声叫唤了起来,吓得我们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人实在是太多了,往后偷眼一瞅除了人还是人层层叠叠都是朝主席台张望着等待着的人脸,真像是万亩葵花盘看见了太阳。心跳稍稍沉实后就听到了那个被放大了的熟悉声音,尽管被无数倍放大了但是天天都听惯的熟悉嗓门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我的心像平时一样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地跳,我循着声音眼光乱找,于是我就看见了吴书记,他坐在挂满贴满红标语的主席台正中间,主席台高高在上,尽管我们坐在前排还是看不清吴书记的面相,只知道他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威武雄壮,讲话到激动处还树起魁梧的身躯,握着拳头朝头上一伸一伸,听从他拳头的指挥,满会场爆发出可怕的吼声(当时这叫欢声雷动)。我们不知所措,也一起跟着吼,但自始至终我没弄清吼的是啥字语,我只是跟着乱嗷嗷而已。
为了更清楚地看见吴书记一散会我没有听从指挥,而是一跃身子一路小跑到主席台后头。和前面的会场相比,那儿人少多了,只有一台突突乱响的灰绿色汽油发电机在老远的地方卧着,开机器的人也在做着收摊子的准备。在人群散开之际吴书记从主席台侧面踩着垫起的一摞砖块蹦了下来,后头扑腾扑腾又跟着跳下台一行高低参差的人,有穿绿军装的,也有穿中山装的,双脚一落地就争先恐后地撵上吴书记,对着吴书记扭动着的屁股伸开笑脸,都想搭上一句风光话。我看清了这个天天能听到他说话的人,此人个头不高,国字脸,分头在军装上耸动,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他迈着矫健的阔步,目中无人地朝前走着,时不时扭头扫后头几个人一眼,漫不经心回答一句话。他是书记,全公社四万人的人头,当然需要这样威风凛凛。
乡政府就在派出所旁边,挨街站一排四层的楼房——它代表了小镇的高度,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之一——外镶赭红的马赛克,窗户都是铝合金,映着太阳闪闪发光,甚是唬人。楼房光鲜,但通过黑暗的大铁门进入乡政府大院,那些一排一排老旧的平房仍然青砖红瓦老老实实蹲伏着,破败不堪,似乎想保持本色千年不变。大院中央是一条柏油大道,两旁站满高大威猛的法国梧桐,正在纷纷吐露肥硕的嫩芽,宣布即使在这样一片残颓院落中春天也照样热热闹闹降临。当年赶集的时候我走到这处大院的门口,好几次都想走进来一探究竟但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因为森严的大院里隐藏着太多我们年幼的心灵所弄不清的秘密,我们敬畏着,好奇催促我们走进去,而胆怯却拖我们的后腿,结果是我一次也没有一睹这大院的风采,直到今天才有幸观瞻。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如此,你迫切需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而你不需要的时候它又自个儿来到了你面前。现在我就行走在这个曾经使我心向神往的大院里,所有的神秘被时光粉碎烟消云散,我看见的不过是残破简陋的屋宇,坑坑洼洼的道路,像是一处挖尽了可脱砖坯的表层土壤不再有任何价值因而被废弃了的砖瓦厂。大院后头横着的围墙上确实有简易铁门,朝我们咧开了半张大嘴,就像一个七老八十牙齿落尽朝着你笑的耄耋老人。铁门是草草用几根三角铁焊接而成,单面裱一层薄薄的白铁皮,生着红锈的三角铁支离八叉地裸露在朝着大院的这一面。甚至连门框都没有,几根伸进墙体的粗粝钢筋焊举着铁门,一看就是临时草草开拓,不为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