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0/33页)
这个小镇被时光定格,没有任何变动。时光仿佛是一池福尔马林,浸泡着小镇这具尸体,让它存在但不让它腐烂。仍然是那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拉架子车走上去会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人要是待在车上会不住跳动,跳得脱离车体。不过走慢的时候车板就不响了,车上的人就会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这会儿架子车走不快的,街道上涌动着人流,有横着的架子车,有自行车,也有手扶拖拉机。不过架子车上没有人,只是一些青菜萝卜什么的。耳朵里充满吆喝的声音,充满讨价还价的声音,街道像是一只大马蜂窝,嗡嗡作响,密集着人世的各种声响。我扯着习武的手,仄棱着身子挤过一处处人群。我们走向派出所,我要打听一下刘所长,他曾经一句话救了我一命,是我的救命恩人。尽管接踵而来的痛苦比他不救我少不了多少,但我仍认他当救命恩人,仍然想当面表达我由衷的谢意。
要说没有变化也有点冤枉这个小镇了,毕竟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毕竟时代在变,外界的一切也不可避免带动小镇生变,比如彩色的方便袋,随处可见,要是刮起一阵风,街边奇形怪状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袋子马上飞扬鼓动(白色的居多),像是想回到它来的地方,但注定它回不去了,因为它没有家。它们是随手可扔的薄薄的袋子,不值一分钱,因而没有来处,没有家。镇子的房子也模样生变,但让你不注意,看不出来。原先沿街是砖瓦房,也不都是,麦草苫顶的土屋居多,但现在很少见到那种黑塌塌的土屋了,到处都是红砖红瓦的房屋,和村子里一样,沿街也都建起了两层小楼,街道一下子显得宽广开阔,像是处处可当打麦场。两层小楼的空当处,能看见后头脏乱不堪的后院,偶尔有一头老母猪大腹便便踱过,沉稳、从容,街道上再多的人都与它无关,因而它可以一边噘起长嘴觅食一边散步,雍容大度、仪态万方。
对于按部就班的生活,太阳一定是厌倦透顶,只要一有机会,它就想越轨一次。太阳想不经过渡从冬天一下子跃进夏天,想变一下花样,做一次恶作剧,在人人都以为它正愁绪万端时突然哗哗啦啦扬头响笑,热情洋溢光芒四射。循照惯例,习武仍然一路小跑在前面,不时回头不好意思地对我一笑,停住脚步等我跟上。我的身上正沁出细汗,内衣黏黏地溻在皮肤上,总想解开纽扣敞开怀,让小风撵走那些小虫子一般乱拱的细汗。习武比我热烈,额头上已经汗水淋漓。但热汗淋漓对习武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所以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异常。看见街上人多,习武没有脱去衣衫,只是不断地用两手撑起身上薄袄的下摆,想开拓出更广阔的空间让四处乱窜的小风钻进覆盖身体的袄里面,把捣乱的汗珠一扫而光。
我对这集市上的一切突然丧失了兴致,想马上打道回府。我有点口渴,有点乏力,有点头晕。我已经过惯安逸的生活,身体变得娇气经不住任何小小的变故。和习武相比我真是差得太远,他仍然兴致勃勃,东瞅西瞧。习武满头大汗,因为习武还穿着冬天才穿的棉袄,没有合适节气变更的衣裳。尽管正义婶无微不至,莲叶也是整天手脚不识闲,但也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她们都没来得及想想习武的节令衣裳。我想给习武买一身衣裳。我知道一个乡村孩子对于新衣裳的渴求,合适的衣裳曾经是我常年的梦想。我曾经因为一件夏天的海魂衫魂牵梦萦了两三年,但最后仍然和海魂衫相距遥远,奶奶没有帮我实现这个梦想,爹当然也不会,他压根儿就不会想我还有想法。
习武不问我朝哪里走,要去干什么,他只是听从指挥,我说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习武只会微笑,只会服从。集市还没有散伙,但也不甚热闹,搜罗一下周遭村子所有走得动的人都集中到这街上,也不一定有当年一半热闹。像衰落了的村庄一样,集市也正在义无反顾地衰微。街边上有一个老人艰难地推着一辆三轮车,车把上插着一大簇风车玩具。那是硬纸折叠的纸风车,一根细竹签当轴心,贴着竖起的高粱秆肆意飞转,转出一团虚影。一阵风拥来,纸风车欢快旋转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有什么欢喜事情降临,让它无法表达满心的快乐,只能用这样不住地旋转来宣泄心情。我想起小时候在打麦场里,和一群伙伴玩磨悠转儿游戏:伸展两条胳臂,原地旋转身体,越转越快,直到头晕目眩跌倒在地上。当你躺着时,你仍然感到一切都在运动,大地正在倾斜,试图抖掉你,但你无法知道你要被抖进哪儿,只能赶紧闭上眼睛,听从大地的发落。当然,最后你仍会好好地待在这世界上,这是经验,你仅仅是因为旋转才产生幻觉,你不会被扔进深渊的……我喜欢这发出嘘嘘声音疯狂自我旋转的纸风车。我付给老人五角钱,接过他怀着感激心情递过来的高粱秆。纸风车找到了主人,转得更欢,疾快得让我看不清它。它在抽风。我端详它片刻,然后递给习武。
尽管不甚热闹,但春天的一切都在骚动不已。白杨树这一刻和上一刻都不一样,树荫在半个晌午会变浓不少,叶片正趁着阳光趁着风势拼命钻出来拼命展开,不断地摇晃着身体想迅速变厚实起来。长风横过小镇上空,你看不见风的影子,但能听见它冲荡而来汹涌而去的声响,像是一条硕大的鱼游过碧蓝的海洋。天空蓝得让人晕眩,没有一丝一片的云彩,比大海更广阔深邃。眯起眼睛,能望见阳光一道一道,泛着铁青,像是钢丝一般漫洒空中。所有的活物全都出动了:一只老母猪哼叽哼叽踱过街边,旁若无人地随地乱嗅,寻找合适的可以鼓胀肚子的物件,哪怕是一只敞开口灌饱风的塑料方便袋它也不放过,也要闻一闻然后再舔一舔,尝尝滋味。几只鸡咯咯嗒嗒呼唤着,在一个墙角崭露,但看见了喧闹的街景马上又躲藏起来。一位拉脚的车夫坐在胶轮车的前端,吆喝着被两支长长的车把紧紧挟持的瘦弱老驴,老驴耷拉着头颅,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副邀人宰割的模样。胶轮车比架子车宽大,载物空间一下子阔绰,车厢板上残留着没有抖搂净的新砖的红灰。那是以窑厂为生的拉砖的板车,不是司空见惯的架子车堪可比拟。
我们走过菜市街,一街两旁堆排着的菜堆正被行人逐渐消灭;屠宰摊位和几十年前没有两样,木架上挂着一扇扇红多白少的猪肉,光溜溜的猪身体一劈两半,白猪皮上盖着醒目的蓝紫收税圆戳,生肉的腥味弥漫环绕。接着就是服装市场,那些待售的新衣服从铺子里走出来,一排一排,在临街的架子上招摇。习武不知道要干啥,紧紧跟在我身后,人多的时候,自觉不自觉要扯住我的衣襟,唯恐一不小心会走丢,会一下子找不见我。但当我挑选好一件略微厚实适合这个节气穿着的夹克衫让他试穿时,却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满脸羞愧得通红,因为他一向惯于被忽略现在却成了几个人关注的中心。他推开了衣服,“我不要,”他说,“真的不要,翅膀哥。”他怕我误解他是客气,一个劲地摇着手,也摇着头。“习武,听话,”我说,“来之前莲叶就说好了,托我给你买衣服。”我说了瞎话。习武盯着我看,有点相信了。“你看现在谁还穿棉袄啊,马上都夏天了,你不换薄衣服,出一身汗凉风一激,会伤风的。”我说。习武同意试穿衣服了,他不再怀疑。习武轻信一切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