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2/33页)
骂声在持续,随着乒的一响,战事转折。男人情急之中不想再要那只壶,突然抓住举起,使劲往地上掼去。旁边的人怕被跳起来的瓶壳击伤,或者被碎裂的瓶体崩瞎眼睛,于是吆喝一声朝一旁跳去。瓶在地上碎了,咯呀呀滚动的瓶壳里有亮晶晶的瓶胆碎片逸出。没有崩伤人,但暖水瓶壳瘪了,铁圆的瓶壳变成了类椭圆状。因为摔壶动作是事件升级的导火索,双方开始进入实战。女人架着腰跳起来:“我叫你摔,我叫你摔!”她冲向前去,毫不畏惧,双手去抓男人。男人膀大腰圆的,当然不让她抓着,这更使她恼羞成怒。“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你当我打不过你啊,我不跟你打!”男人不屑一顾地说,突然男人又做了个动作,他蕴足一口唾沫,呸,使劲向女人的脸上吐去。
女人啊呜一声惊呼,她没有料到男人使这一招,于是呸呸呸使劲朝男人脸上吐,身上吐,后来是干吐,因为口腔里一定是没有了唾沫,而男人还嫌她没吐够,笑眯眯地伸开右手手掌,贴着整张大脸从上往下一撸,把那些他并不讨厌的水液滤掉。女人有点没招了,但激愤难平,她浑身颤抖,这时候要是给她一把手枪,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男人打成筛子。还好,平民百姓手里不可能有枪,有枪她也不一定会用,这就好了,一切都是动动手脚,最多皮上留下个指甲记号,无伤大雅。但女人在磨悠身体,两手空抓,气愤让她有点失去理智。突然,女人短暂一愣,接着伸手朝腰里探去,在场的人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人极其迅速地抓住了一样东西,又顺手朝男人的脸上或者是头上一糊,男人也愣了半刻,接着男人眼睛瞪圆,盯着手里抓下来的女人戴在他头顶的东西,像是抓着一条咝咝吐着信子的毒蛇,他将毒蛇猛地掷掉,嗷嘈一声跃起,不再恋战,不停地猛甩着手,一拱身子朝人圈外跑走了,也不再顾及他的破烂的暖水瓶。有人看见男人的脸上滴淌着黑血。人群哗啦趔开,躲开他扔掉的那堆毒蛇——那不是毒蛇,而是滴溅着污血的一团淡绿色的纸,有人迟了好一会儿才说:“啊呀——是月经纸!”是的,女人拽出了她血糊糊的月事纸巾,像贴膏药一般糊在了男人的头顶。当顶糊上女人的经污,是大不吉利,倒霉透顶,男人不得不避讳,也不得不恶心,没辙,只能败走麦城。
我是个观众,自始至终我没有动弹。我看着,听着,一动不动。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那是何云燕,我已经打听旁边一个了解底细的人,知道春燕超市的女老板就是白衣店的何云燕。何云燕,我少年时代的偶像,我曾为之日夜不眠,曾为之痛苦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女孩,现在是这个小镇超市的女老板,是一个在恶打恶骂的吵架事件中能够随手拽出身体隐秘角落里的纸巾当武器的女人。
确切地说何云燕并不是老板,而是老板娘。何云燕嫁到了这个小镇,她的丈夫是小镇上的街霸,当天那个男人之所以敢耀武扬威兴师问罪,是因为春燕超市的男老板被派出所请走,他尽可以大闹也不担心比他更霸道的男人跳出来给他个下马威。听说春燕超市的老板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打架的急先锋,而且刀刀见血,远近闻名。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有那么一刻我既无感觉也无思想,看不见眼前的人群,听不见吵嚷声。我觉得世界全在垮塌,房子一所所趴下,山峰一座座仆倒,像是处于空前的大地震中……一切夷为了平地,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只是虚妄的想象的产物,或是一场迷梦。习武扯起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了来自人的肌肤的体温,一种能够将恍惚廓清的力量,犹如劲风之于迷雾。我猛然惊醒,我看见了习武拉着我要走。我的手在颤抖,我有点惊慌失措。我牵着习武的手逃似的离开人群,我要逃离这小镇、这伤心之地。
七
我知道南塘早已不复存在,那儿不再有水,不再有崔嵬的忠实老窑,也不再有纵生的色彩斑斓的纷纭传说。南塘是一块田地的名称,现在谁都可以去那儿,白天黑夜,无所顾忌。
但我却不同。在我的心里,南塘仍然威风凛凛、仪态万方,南塘波涌浪起,没有一天平息过,当然也不可能干涸。南塘拥有万顷波涛,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大水,怎么可能仅仅是一片四季轮回的平和地块!我不敢轻易走近南塘一步,不敢黑夜里去见她(我对南塘有根深蒂固的害怕)——其实我多么想一个人深夜里再会南塘,像决定我一生颜色的那个深夜一样。
在一个上午,我没有让习武跟着,一个人去了南塘。劲风指使一望无际的麦丛绿浪翻滚,我的下半截身子被麦丛埋没,像是被推拥着,我走向南塘。
阳光明媚得让人想落泪,方块形的油菜田嵌在清一色的碧野里格外醒目,嫩黄得让你呼吸紧促。蜜蜂嗡嗡轻响,迷惑在万千花簇中,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先钻进哪一枝花蕊为好。劲风撵上来,趴我耳朵上一阵阵喔喔说话,但谁也弄不懂它说的是什么。
走过麦丛,走过油菜花,走过村子前头那条纵路,接着我就拐上了小径。小径现在仅只是田头一溜逼仄的土垄,两块田地衔接处的局促空白。没有光溜溜的曾经的景象,也不可能有贴地乱生的茂盛锅巴草,以及红的绿的土黄色的蚂蚱。我担心着脚下,用腿拨开两侧探着身子生长的麦丛。我走走停停,端详一番不远处的南塘,听听风和麦丛低语的话题。
一棵蒲公英伸展着三四片贴地的绿叶,高举起一支已经成熟的白色花球。蒲公英应该刚刚开放黄花朵,为什么这棵已经熟透、膨散?突然,这个花球被一股风吹开,一大团种尘扬起,像一道白色的水流淌过空中。我看见其中一颗种子脱离了队伍,独自返回来,在故土上空转了一圈,接着那羽毛一般炸开的细丝猛地一收,像一颗白日里的流星,倏地飞远。
那颗种子究竟要到哪里去?春天的劲风会送它到哪里?
于是我站到了南塘上,一次又一次走进我梦里的波光粼粼的南塘。尽管现在已经没有一滴水,只是一片司空见惯的略微低洼的田地,但我仍然明确地知道我是站在了南塘上,我站的位置就是那个黑夜里我与鱼共眠的地方,因为我的心在发紧,我全身的汗毛纷纷站立起来。远远近近声势浩大的麦苗欢呼跃动,仿佛在传播消息:“看,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于是它们一齐向我拥来,我看见绿浪起伏着向我翻滚,我被湮没。我有点窒息,闭上眼睛……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满地的麦苗仍然在原地舞蹈,绿浪翻滚得愈加汹涌。我好好地站着,并没有葬身水底。是的,南塘早已干涸,早已被填平。像走逝的诸多岁月一样,南塘业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