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33页)

我们刚刚买好衣服,就听见了旁边的争吵声。我没太在意,只是让习武把脱下的棉袄装进店家配送的纸袋子里,让他干脆就穿着一身新衣裳,光鲜鲜地亮相。习武不好意思,一个劲地抻衣襟,拽衣领。习武是个孩子,一身新衣裳让他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了。习武忘记了周围,我也有点忘记周围了,直到吵闹激烈起来,我们才开始关注。街上的人群在不断地围过来,像看马戏一样越聚越多。

那是一场司空见惯的吵架,在这么热闹的一个逢集日里,熙攘的街市上如果没有争吵,每个人都会觉得缺少点什么,像是每个人不观看一次争吵,总觉得赶这个集不值,白跑了一趟似的。这是规矩,就是说,吵架是集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不可或缺,和那些耍马戏的、卖老鼠药的、支摊镶牙的……一样,是集市喧嚷的一个音符。所以没有人会对吵架稀罕,而是当作一种街景来观览。于是一个男人跳出来,他手里拎着一只暖水瓶,声音提高了八度,是猛然提高的,能和高音喇叭媲美。他吆喝道:“大家都来看看,都来评评理……”其实没有人有兴趣去深究个中缘由,也没人想给他们评理,大伙儿只是想看看吵架,这么个明朗的春天晌午,这么热闹的集市,不能没有吵架,要是能大打出手,能见见血,未尝赛不过马戏。一条街的人流开始往此处聚结,大家心里头在暗暗欢喜:“就要有好戏瞧了,就要有好戏瞧了……赶这趟集不亏,临走还能瞧一场打架!”人们围簇过来,自动形成一个人圈,把那个跳出来的男人站在圈中心。可惜只有他一人在高声嚷嚷,不见他的对手。他用一根食指挑着那只暖水壶,数白着因由:“我是夜儿个后半晌从这儿买的这壶,春燕超市,大家都看见了吧!晚上沏了一壶茶,今儿个早上歪脖子一倒,凉得镇牙——就隔了一夜,哪是暖壶,还不胜夜壶!春燕超市不给换,这是什么超市,讲理不讲理!大家都来评评理!”那男人宽脸凸肚,三四十岁,憨憨实实,正是力气大火气足的岁数。他的两只眼睛很小,从鼻梁向两侧分开,与宽大的脸膛有点不成比例。他的脸膛呈酱紫色,散见几点浅麻子(不像天花的遗存)。他一手架着腰,一手拎着暖水瓶,盛气凌人。这么着嚷嚷了一阵儿,没等观众到齐,就又有一人从那处名叫春燕超市的门里款步而出。是个女人,她说:“你有完没完啊,你还叫不叫人做生意!”我的心一震,那声音我熟悉透顶,尽管已经略微变得沙哑,尽管岁月在一点一点地、像砂轮打磨铁制部件一样地让其棱角全无,变得没有特征,圆咕隆咚的,但那声音的质地并没变,仍像当初一样,清脆,携带着水韵——难道她是何云燕?我有点疑惑。我已经有几十年没见过何云燕,不知道她在哪儿,不知道她后来的境况如何,我甚至都不想打听。我已经回嘘水村六天,但我没有一点儿何云燕的消息,任何人也不知道多少年前决定我生命的一些最重要的事情竟然与这个女孩有关。我也不想走向白衣店小村一步,那个小村已经接近荒芜,远看有点残垣断壁的,似乎在越缩越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知道何云燕,甚至不想打听,没有对刘所长那样的想知道下落的愿望。而现在我听到了这耳熟能详的声音,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站在春天四月的骄阳下,体会着侵蚀人肌肤的温暖,炫目的阳光让我有点晕眩。我拉着习武,“走,我们去看看。”我说。我们挤过人堆,竭力想站到前排,但没有达到目的,只能隔着参差的人头窥望。

女人个头不高,即使有高跟鞋帮忙效果也有限,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矮短身量。她的穿着土不土洋不洋:上身是大红的半大毛呢罩衫,刚盖过腚臀;下身则是长可及踝的黑裙子,下摆已经接近脚上的高跟皮鞋鞋口,当她扭转双腿的时候,能看见一层肉色袜子紧紧贴着她的小腿,起到以假乱真的作用,像是什么也没穿,裸露着肌肤。女人烫了卷发,一浪一浪从头顶漫下,瀑向颈际。女人的面色似有青黄之色,但嘴唇却极红艳,让人生出“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叹喟。女人在不停地磨动身体,其发出的声音一阵儿低一阵儿强劲,就像离得很远,被旷野顺街道溜来的风刮得高低不均。她不断变动姿势偶尔显现的脸显出我熟悉的轮廓,但细看绝不是熟悉的模样。人群嗡嗡嘤嘤,小声的议论像是蛆虫乱拱,像是一窝蟋蟀在互相攀爬。争吵的事情其实简单明了:男人昨天下午在这个超市买了一只暖水壶,他是亲手拎回家的,晚上灌满一壶开水,今天早上一看竟然是凉的,没有保温作用。暖水瓶不保温,当然质量有问题,争议的焦点是女人大声质问男人谁知道他碰没碰着瓶胆下头伸出的那个碴碴,因为恰恰那处碴碴是关键点,如果不小心碰折了,这个暖水瓶也就报废了。这是简单的道理,但确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男人说他绝对是小心翼翼,不可能是他的责任,而女人说她的超市不可能进次品货,向来遵循质量第一。“你去打听打听,春燕超市啥时进过次品货!”女人理直气壮,根本不被男人的威吓屈服。男人说他要吆喝,逢集就来吆喝。男人说他不但吆喝,还要纠集人来找事,叫你干不成生意!女人说请便,愿怎么怎么,我才不怕呢!你啥时来我啥时奉陪!观众群中有人插科打诨,对男人指手画脚:“你就说夜里来,说啊,半夜十二点!”于是一阵哄笑,就像夏天露天茅厕里趴满的黑乎乎的苍蝇,一下子被什么惊动,盛况空前。

但男人没有被观众的玩笑逗乐,也没有放松面部的肌肉,他的小眼睛瞪瞪,话头没从暖水壶上挪开,“你不赔试试,你不赔试试!”他说,“这样吧,咱去上派出所问问吧!”只要遇见什么事,都是往派出所跑,似乎派出所才是断案的地方,所有的官司派出所都能解决似的。但女人一点儿也没示弱:“去吧,你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种胶着状态没有任何结果就这样一直持续着,看不出有和解的征兆,打破这种局面的是男人,他突然发飙,吼了起来,而且开始骂人,女人也相继跳起来,开始对骂。女人的骂人水平与男人相比丝毫不差,而且开始牵涉家族中的女性,开始大范围触及性器官和性活动,荤油糊嘴,不堪入耳。没有人拉架,大家都想让冲突升级,让高潮迭起,有更好的戏可看,谁也不想中途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