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9/33页)
找见吴书记并没有费太多周折,迈过铁门一抬头,果然就看见了几株大杨树,看见了大杨树下弈棋的两个人。杨树都有水桶粗细,甚是威武,满树的枝叶即将葳蕤,已经能在太阳底下布上淡淡的阴影。阳光越来越明媚,略微走快几步身上已经沁出细汗。弈棋的人没有留恋暖和的阳光,而是就那么衣衫规整地隐藏在淡薄的叶荫里,专心致志,不知道树叶挡住了暖阳,也压根儿忘了树上已满布叶片。一条豁豁牙牙的接近报废的柏油街道从杨树旁边穿过,走向镇上唯一的那条主街。柏油路上看不见柏油的痕迹,只有被泥浆浆过的砂石零乱一地,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修葺过。路上鲜有行人。这是条僻街,附近村子里赶集上店的人很少有走这儿的,寥落的三两个人影偶尔露面接着又马上消逝,让大杨树下愈显清寂。
我站在全神贯注沉溺在棋局里的对弈者旁边,想瞅一个战事松懈的空档再叨扰搭话。棋局简陋而随意,在一张洋火箱纸壳上用毛笔画出,每条道路都有点不太直溜,曲里拐弯,一看就是出自一只苍老哆嗦的手。但线条不直并不影响棋子的行走路线,因为一匹马跳错了地方,两个人爆发了争执。一方认为那匹马不可能三下五除二就跳过了边界跳到了他的领地,直接威胁到他宫殿里老将的安全。而另一方固执己见一再申说这是他蓄谋已久的策略,是他煞费心机混乱战局中的明断,不容任何人歪曲篡改。他们面红耳赤地吵着,根本没在意旁边还站着我和习武两个人,他们也没在意有没有人。只等到他们追踪觅底不太情愿地各作妥协达成和解,较量与博弈才得以再度展开。我瞅这个战事转化的空档,马上插话问好。我递上了一颗烟,其中一个人接了烟按在嘴上,慢条斯理地把目光从棋盘挪向了我这儿。他疑疑惑惑看着我,我马上问:“打扰你们了,请问哪位是吴书记?”接烟的人从自己裤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嚓地点着香烟,吐出一大团烟雾才说你找吴书记有什么事啊?我说想打听一个人。他不慌不忙地吸烟,他的嘴唇厚厚的发紫,而且呼出烟雾的时候能听出他在呼噜呼噜喘气。他有哮喘病,我很熟悉这种喘气声,像是拉风箱,小时候我们经常听见小雀看场时这样呼噜。他患有哮喘竟然还能这样吸烟,真让人捉摸不透。哮喘应该是禁止吸烟的。另一个人不抽烟,还在佝着头推敲棋局,根本没理会我们说什么。他说:“你看,马怎么两步棋就过了界河呢?肯定是你记错了!”吸烟的人对我说:“我就是吴书记,有啥事你就说吧。”他声音和蔼。他就是吴书记?就是曾经那么矫健魁伟声如洪钟一呼百应的好几万人的人头,是那个天天早晨在广播里不厌其烦络绎不绝地讲话的人?我有点不敢相信,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身材矮胖臃肿,行动迟缓,而且有五分之四的头发已经萎白,白得像没沤到劲儿就从水底里捞起的半生不熟的麻绺子一般泛着黄头——当年的吴书记不仅仅是谈笑风生神采奕奕,还有就是像两垛刚出炉凝结的生铁一般的分开的黑发,一呼扇一呼扇,肆无忌惮,两只眼睛灼灼放光,一盯人就让人不寒而栗。许多人都讲到过吴书记的分头和他的眼睛,吴书记是一个传说而不是一个人。我们听着这传说长大,而现在这个传说的人物就待在我面前,让我大跌眼镜。我艰难地搜寻着吴书记当年的影子,哪怕留下的是残垣断壁,只要影影绰绰有丝丝毫毫当年的气势,我都能一眼认出来,但最后我还是失望了,面前的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吴书记有天壤之别,似乎声音里尚存丝丝缕缕昔年景象(需要仔细辨别才能找到),而从这副躯体内是再找不见相像之点。
我伸出手来握了握他的手,我说我来自嘘水。“噢噢,我知道,不止去过一次,”他说,“我认识嘘水的——老鹰,他当过大队干部,后来没了。”他又说,“你离开嘘水不短时间了吧?”他端详着我,眼光里充满善意。我点了点头,我说我是考上大学走的,已经有几年了。他马上明白了。“啊噢,”他略微点了点头,“是一九七八年,或者一九七九年考上的大学啊?”他有点惊疑。我说是的是的。那个年代考上个大学可真难啊,不简单。他又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手以表敬意。我开始言归正传打听刘所长。刘所长?他眯眼沉思,马上又抬起眼来看着我,刘所长?是不是刘好田这家伙啊,当过派出所所长,但后来被我调到武装部当部长了啊。我问是哪一年当派出所所长啊。他沉吟一下,低头想了想说是一九七四年。我说正是。他释然了,啊,就是他啊。但马上他又扭头看我,遗憾地说,刘好田已经走了,走好些年了,见马克思去了。低头思虑棋局的另一位这时接上了话茬:“骨头也该沤糟了,他死的那年这杨树树荫才笆箔那么大,树身子还没我小腿粗呢,而现在这树都有两搂粗了。”
刘所长是突然中风去世的,当时是傍晚,夏天天长,晚饭后还能就着天光打扑克,一群人就是坐在这杨树底下边乘凉边打扑克,也是因为出牌的你长我短争执了起来,还没开吵呢老刘就一下子趴那儿啦,嘴角嘟噜流出一缕清水。旁边的人慌忙叫老刘老刘,但老刘已经头别歪着不省人事,一群人撇开扑克牌急急慌慌把他送进卫生院,没有来得及挂上吊针老刘就断气了。他死了,去见马克思了。吴书记遗憾地总结说。他死这么多年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啊?你多少年没回过老家了啊?吴书记问。
刘所长死了。确定已死了。我找他有什么事儿呢?什么事儿也没有,仅仅想满足一下心愿,他曾经帮助过一个不相识的孩子,让他摆脱困境,让他活下来并在多年之后等他死了以后再来打听他的下落,如此而已。即使他不死又能如何呢!我对着吴书记摇了摇头,说:“什么事儿也没有,我小时候很景仰他,曾经见过他一面,现在想看看他,他也不一定认识我。”是的,刘所长不一定认识我,也许他压根儿就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孩子被绳索捆绑来到过他的面前。
我们告别了吴书记,走在了那条坑坑洼洼的破柏油路上。风从长空呼啸而过,你能感觉到它庞大、沉重,不可一世。风的衣角蹭着了树梢,树梢立即趴伏下身体,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又缓缓站直。但太阳不怕风,风越大太阳越明亮。这是春天的长风,因而携带的不是寒冷而是温暖,所到之处都有嫩芽急切地从枝条抽身而出,渴望在这暖风几近残忍的亲昵鞭打下舒展身段。我们的脊梁开始汗涔涔的,汗珠也是嫩芽,也要探头探脑张望暖和的春天景象。不远处有一丛紫荆花,正在热烈绽放,像是一大簇火焰(但这火焰能与阳光相映生辉,照亮这春日的上午却难以照亮黑夜)。有一团螟蠓在阳光下飞舞,星星点点,像是一团并不浓重的尘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