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33页)
此时我的小刀尾巴已经鸟枪换炮,不是当初的那绺靛黑的粗布条,而是一簇红丝线,是奶奶给我把红丝线系成一束,拴在刀孔的系绳上。毛茸茸的红线极其鲜艳,离得再远都能一眼瞭见。而且那簇红线披散开来,摸着柔软,似乎还带着体温,拥有生命,让我心生喜欢。
在暑假里也只是同村的不多几个人得悉我的刀功,伙伴们在传说我的刀子,他们用崇拜的又有点胆怯的神色央求我让他们一饱眼福,想看我究竟怎样使唤刀子。我从不显山露水,极少答应他们的请求。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总觉得还不到时候,不需要彰显刀技,但到底啥时候才是时候,我也说不太清。
暑假开学后我耍刀子的事一度散播,同村东西两头甚至外村的孩子相继获悉我有一手奇绝神刀。他们让我显摆显摆,但我从没让他们如愿。越是这样他们越是猴急,想方设法让我出手。看我迟迟不动作,那些人失去耐心,权当我是假充英雄,其实功夫不到家,不敢露一手,怕失手了丢人。
人有了本领,心里就硬气,可以昂首阔步走路。尽管还鲜有人知道我的刀技,但我最了解我的刀子,我知道它对我怎样俯首帖耳。日子仍像以前的任何时候一样,静悄悄前行,但我知道一切都在改变,都已改变。这种表面的平静甚至维持到了秋忙假。每年中秋节前后,因为要割豆子收玉米,最重要的是要播种麦子,再说学校也无课可上,于是就添上了一个假期。秋忙假和麦假一样,都是半个月。半个月开学的时候,满地的大庄稼皆已消失,平展展的新耕的田地上漾起一层浅浅的绿水——那是刚刚出土的麦苗。树叶相继凋落,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田野更让人觉得是初春,早晚清风料峭,催着人们添加衣衫。这一年的秋寒提前,开学第一天,有许多学生甚至都戴了帽子。之所以这么早就戴上了帽子,是因为那几年流行戴军帽,似乎只有戴了帽子,才是合格的“红领巾”——少先队员。但拥有正宗军帽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情,除了家里有当兵的亲哥,才有可能拥有一顶草绿色的军帽,让伙伴们羡慕得眼睛瞪圆,嘴里直流哈喇子,一般人想戴草绿色军帽,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根本没有可能。替代的方法倒是不缺,但那种软不拉几的帽子虽然也是绿色,一看就不是正宗绿色,有点泛黄,只是图个军帽的形状,而对颜色不再苛求。于是大部分学生都戴蓝锦纶布的帽子,布质粗厚硬挺,也是军帽的形状。找张废报纸折叠成硬圈,衬在帽子的里侧,于是小心地戴在头顶,帽兜壁立,平添几分威风。帽壁没有紧贴头颅,而是被硬纸圈撑起一片空虚。
正是这片废报纸撑起的帽兜里的空虚,让我的刀子乘虚而入,一雪旧耻。也只到这时候,我才理解表哥说的话,好刀子会自己飞着去寻找仇人,一点不假。
我们过完暑假已经升级,教室也挪了地方,也许年级高了要提高待遇,也许是因为个头儿长高,不再适应趴那种低矮的泥台子写字,反正爬到了五年级,我们开始趴在桌子上做作业。那种课桌是白杨木薄板钉做而成,木薄松懈,一碰吱吱呀呀乱响,跺一脚就零散;桌面上被小刀刻满疤痕与符号,被墨水染得黑一块红一块——那都是上一个年级学生们的杰作,也许是上上个年级的。但毕竟是桌子,趴在上头学习可以挺直腰板,不再总是缩腰弓背。升级的另一个喜讯是革命从教室里消失,他没有趴这种木课桌的资格,仍然去趴去年的泥台子。他的成绩太差,连三加二等于几都不会算,就是再不讲究学习,但哪个老师也不愿教这样的学生,再说只要有革命在,教室里不可能平静,他是无风也要混起三尺浪的学生。
自从那次板凳事件后,革命自知理亏,没有对我太多滋事。他总是斜棱着眼瞪我,一看就是要琢磨新的方法整治我。我静等着风暴的来临,尤其是练刀子之后,我略有底气。我想只要革命胆敢进犯,我就将适时使出撒手锏,让我的小刀发挥作用。我不轻易向人亮刀,就是想出其不意,让革命品尝一下我刀子的厉害。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是秋忙假开学后的第二天,照例没开始正规上课,虽然铃声总是准时敲响,但上课的老师很少准时。大家还停留在假期里,还没恢复正常状态。上午到了第三节课,班主任老师临时将上课改成自习,于是教室里乱成一锅粥,各人都在玩各人的玩意儿,弹弓、橡皮筋、削笔刀、火柴盒、玻璃弹子、叠纸壳……应有尽有,一边玩着,一边看老师何时来教室,随时准备仰脸做样子大声朗读。就是这时候,革命悄悄溜进来了,站在讲台上,学着老师的模样拿起粉笔往黑板上写字。大家对他的捣乱早已习惯,没人去注意他,只是他在黑板上写字,就有人模仿他也跳到讲台上拿起了粉笔。每年暑假黑板都要油漆一遍,不然漆皮斑驳脱落,粉笔末粘不上板面,根本写不上字。新漆的黑板闪闪发出幽亮,吸引着学生们有空没空总要朝黑板上画几道。革命写不成字,因为他会写的字实在太少,让他写一句骂人的话他也不一定能写完整。但革命比葫芦画瓢,能够涂鸦诸种图像,比如画一条七歪八斜的大鱼,或者一只奇形怪状的羊。现在他拧巴着嘴角溜我一眼,要画一只乌龟。他笨拙地捏着粉笔,先画出一只凹凸不平的大圆圈,然后在大圆圈的两侧各加上两疙瘩爪子,又在最下头添上扭斜的尾巴,在最上头画上略微歪别的小圆头颅,于是一只乌龟宣告完工。革命不怀好意地瞅我一眼,我不清楚他画乌龟为什么瞅我,但我明白他瞅我不是什么好兆头。室外阳光灿烂,但教室里昏昧不明,窗棂太小,只有两块砖头那么大,像是连环画里囚禁罪犯的牢狱。教室门大敞着,能看见有几只麻雀在门口的那片空地上觅食,警惕地东瞧西瞧,确认没有危险才朝地上啄一下,也不知啄到没啄到食物。革命嘻嘻笑着开始朝乌龟的大背上写字,他不太习惯写字,一笔一画写得极费劲,压力下的粉笔末将笔画变粗变厚。他写出了“支”,斜乜我一眼又贴着支字写了一个“习”,接着又写了一个习字。他开始哧哧地笑,当他开始在龟背上写“月”字时,我没等他写完,手就插进了左侧的衣襟。我站在课桌之间的走道里,全身纹丝未动只让右手一缩一伸,我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前方,没看黑板,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只听从手里的刀子自己的意志行事。刀子嗖地发出风响,白光一耀,当的一声,革命头顶上的帽子不在头上了,而是被钉死在他画的那只大乌龟背上。一瞬间,革命毫无动静,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教室里坐着的所有人都毫无动静。地上掉根针都能听清。寂静持续了短暂的一会儿,接着是各路目光像那次会场上一样,先是向我聚拢,尔后是在我和黑板之间不停轮换。革命仍然愣着没动,好一会儿,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他的帽子。他扭头端详他的帽子,也端详那把与黑板成九十度直角的刀柄,和刀柄上那簇触目惊心的翠红。他快速扫了我一眼,慌忙移开目光,接着才胆怯地去取他的悬吊着的帽子。他抓住了软耷耷钉挂在黑板上的帽子,拽了一下没有拽掉,看我走向黑板——这时候我走向黑板,去拔掉我的刀子——他突然很害怕,眼里泛射出恐惧——那是一个不可一世人物的恐惧,两只眼睛瞪圆,身子不停地后缩,试图藏起来,试图溜掉,甚至不再去想他的帽子。我晃了晃刀柄拔掉我的刀子时,他一下子从讲台跳走了,向门口逃去。他以为我要向他掷去刀子,要戳穿他的脑袋。“站住!”我平静地对他说。我的话比开关还灵验,革命戛然而止。这时我已经握住了刀子,帽子掉落在地上,我一脚踢开。“拿走你的鳖盖。”我说。革命没敢动,凝止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他缩着把儿紧盯着我手里的刀子,唯恐余怒未息的刀子呼啸而出。他趔着身子上前,先是用脚,然后才弯腰捡起他的帽子。当我瞅他一眼走下讲台时,他以为我要干什么,立马“啊呀”一声爬起来跑开,惹起教室里一片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