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5/33页)

直到这时我才从愤怒中清醒,我已经冲出门口,紧急刹车让我差点没有跌倒。我呆愣愣站在那儿,我看见革命已经在罗校长的身后回头对我做鬼脸,得意地咧嘴无声地笑。我真想再跑过去砸瘪那张脸,但罗校长已经在对我怒目而视,我像是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钉在那儿。我收回目光,朝罗校长吸溜的嘴脸扫一眼,他头上的那顶灰色鸭舌帽偏了,他的脸也歪了,他的腰窝被板凳砸着的时候也会很疼,因为他一只手不停地揉着腰,从嘴角那儿不住地往里吸冷气镇痛。我知道我确实是惹祸了,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不说一句话,站在教室门口,听从发落。

人群围过来,都兴奋地探头看我,也有点幸灾乐祸、有点害怕地望着罗校长。罗校长一看学生们围了过来,马上端正了帽子和嘴脸,不吸溜嘴了,但一侧的面颊仍在一抽一抽。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朝我叫:“你究竟要干啥?我看你生就的坏!”他再次揉揉腰,朝我一挥手命令:“走,跟我走!”

我乖乖地跟着罗校长走,他没有让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罗校长没有单独的办公室,他和老师们在三间连通一体的屋子里办公,其实那里曾经也是教室,不过是现在改了名字,叫“办公室”而已。他让我站到办公室的外头,离那只大铁铃不远。他走到大铁铃下牵住铃绳,身子略微仄歪,当当、当当敲起来。这是两响的上课铃声,刚才他急急慌慌地赶过来就是为了敲铃。没人再搭理我,也没人准许再回到教室。我被晒在那儿,似乎被所有人忘却,所有路过者都懒得看我一眼,就像我是一棵树桩,比树桩还不如,就像什么也没有似的。时间的脚步近乎停止,漫长而死寂,一节课长于十年。接着第二节就下课了。第二节课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第二节课的下课铃也是放学铃。我看见罗校长气鼓鼓从办公室走出来,趾高气扬地走到桐树下(他的腰这会儿可能已经不疼),他不需抬头看一下铃绳,只一举手就准确地抓住了绳头,然后大铁铃就“当,当,当”地叫响。下课了。我想我可以挪换一下站麻了的双脚了,但我没有松一口气,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我的腿也有点麻木。我的耳朵很快就听到了我最不愿听的铃响:“当当当当……”像是一只被激惹发怒的狂躁不已的狗,大铁铃连续不绝地爆响。这是集合铃,是召唤全体教师学生集合开会的号角。我的心在发紧,我知道这骤响不停的刺耳的铃声与我相关,与我掷向罗校长腰窝的板凳相关。

我对于罗校长的害怕有点类似于对蛇的害怕,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绪反应,不由自主,害怕生于生命深处。当你看见蛇的运动中的弧形身体,看见那种艳乍的赤红或漆黑,看见翕动的发叉的闪电状的信子……反正这一切都会让你毛骨悚然。这种害怕不能自制,不是你想不害怕就不害怕了,甚至与你的胆量也不相关,因为有胆子很大的人却极害怕蛇。也有人害怕老鼠,有人害怕蠕虫,有人害怕蚰蜒或曲蟮,其实这种害怕与对蛇的害怕与我对罗校长的害怕都是一种害怕。我一看见罗校长心就发紧,最初就是这样,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更是这样。他戴的那顶鸭舌帽,他上身穿的印有福字图案的酱色短袄,他的黑色玳瑁边眼镜,甚至他爱穿的那种松紧口布鞋……这一切都让我害怕。而对于他的声音,我更是害怕,在后来的许多场噩梦里,总是凭空响起他那种笑里藏刀的声音——不是太高,似乎还有一丝和气,但内里却严厉、冷酷,寒意逼人,尾音噼噼啦啦分叉(与革命的声音有类近之处),就像一根麻绳的一端绳结松懈披散了一样。他从黑色眼镜上沿逸出的贼亮的目光也让人望而生畏,那种目光比锥子更锋利,溜你一眼就能刺穿你,让你内伤但不让你流血。

好在那目光并没有关注过我,在那件事之前甚至没有朝我稍稍倾斜过。全校有数百号各色人等,校长操心的事情多着呢,再轮几番也难轮到我,这让我一直暗自庆幸。但那个黑夜倏忽而至,于是我不再是我,摇身一变为一个陌生人,像一块磁石吸引各路目光。校长铁锥般的目光自然而然发现了我,一次一次穿透我,让我透心冰冷。我明白我的大限将至,罗校长即将对我发难。我在等待,但我不知道这个时刻什么时候到来。有时我觉得就在这天中午,这次放学后集合铃声就是为我荡响。我不知为什么有这种预感,这种预感又是这么顽固。我的预感没有欺骗过我,现在一切都变成了现实,比之前的想象更残酷。

校长有两大嗜好,一是开会讲话,一是看钟敲铃。每天中午放学,一阵乱铃长响,各班学生熙攘列队而出,齐刷刷站在操场上听校长训话。校长个头儿不高,但是站在砂姜铺就的那条纵贯校园的路基上,一下子就比一队一队纵列立正的学生们高出半个身子,他东扯葫芦西扯瓢,没话找话,鸡零狗杂地道出一大堆前后不挨边的飞短流长。他一会儿讲小学生不能掏小雀窝,小雀窝里总会藏盘着一条蛇,而你仰脸掏鸟时自觉不自觉要微微张开嘴,蛇见洞就想钻,于是呼啸一声跃起,从你张开的嘴直冲而下,等你从高处坠落,等来人从你嘴里往外拔蛇,一切已经晚八百年,你会一命呜呼。蛇最爱钻洞,而且胸肋倒生犹如倒刺,越拔越结实,是拔不出来的。你别无选择,只有死路一条。他说这不是说着吓人的,而是真事,附近某某村子半月前就发生过此事。他一会儿又讲玩鸟是资产阶级少爷作风,是最坏最坏的习性。尽管不会有人因为你尽情贬低小鸟而厌弃小鸟,可再玩鸟的时候,每个人都有点藏藏掖掖,不那么公开,毕竟校长说玩鸟者都是好逸恶劳的二流子,无一例外。校长从每天的例行训话中获取权欲的满足,数百小人呆站着听他一个人胡言乱语,毕竟是一种幸福,让他体验到什么是至高无上,什么是支配人生杀大权的皇帝老儿。其实他向来握有生杀大权,叫你死你就死,叫你活你就活,要是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谁,还让这位被点名的不幸儿站在大会前亮相,那这个孩子从此在孩子群里将被人不齿,被人冷眼看待,遭人排斥。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指的就是这些。校长的大会点名其实就是死刑颁布令。

除了每天集合全校学生长枪短刀地训话外,罗校长的另一大嗜好是拎着闹钟敲铃。那只沉重的大铁铃悬挂在教师办公室门前的那棵不大的泡桐树上。大铁铃很大,有水筲粗细,空荡荡的腔子里藏着拳头大的铃舌,铃舌上吊着一根粗麻绳,供校长一手拎着钟表,一手高举抓住绳头有力地摇摆。每次敲铃罗校长都如临大敌,咬着嘴唇,一下一下使劲摇铃绳,边摇边扫视校园,得意藏于紧张之中。铃绳太短,离地面老高,即使是高年级的个头最高的学生扎起助跑起跳的架势猛蹿起来,想够到绳头也有难度,十次准有八次落空。绳头专供校长牵抓,禁止学生们触动。铁铃浑身披挂着红锈,甚是威严。那些赭红留着雨水的痕迹,深一道浅一道,像是被日日敲痛了身子,敲碎了心脏,因而啼血痛哭。那些红色的泪水从铃沿滴落,甚至染赤了一小片土地,铃绳也浓淡嫣红。校长的右手总像猴腚样红红紫紫,是他使唤铁铃发威的标记,是他红色的自豪。单声是预备铃,双声是上课铃,三声是下课铃,一串连续的铃响则是紧急集合。集合铃只要响起,一分钟后就有学生列队雄赳赳气昂昂分头开进会场,确有兵队气势,让年近五十的罗校长顿生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之感。大铁铃曾是大队部的器物,但为何被抛弃又跳上了这棵瘦弱泡桐树上,一直是个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