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8页)
金静说。一人在外也很不易,又没个孩子拴着,两口子之间淡得一点味儿都没有。恋爱时候说的谁娶不了谁就上吊抹脖子的话都是一种程式,就跟我们唱戏的起霸似的,一整套的表演动作,拉山膀,云手,整冠,理鬓、理髯……金静边说边比划,做了一套很规范完美的京剧武将动作下林尧看呆了,他只知道金静唱过戏,却不知还有这么深的功夫。他说。你就不应该改行,唱戏多好。
还唱青衣?金静说,剧团都快解散了,发百分之六十工资各奔前程,走穴的,给人唱红白事的,卖羊肉串的,惨得没法儿说,哪儿还有什么艺术可言,也亏我改行改得早,还留了一碗饭吃。
金寻说。外头月色正好,唱一段儿吧金静用眼征询林尧,林尧对京剧本无太大兴趣,不愿扫了金寻的兴,说。唱一段就唱一段。唱你拿手的。
金静说。那就是《贵妃醉酒》了。
林尧说。可惜咱们都不是杨贵妃。
金寻说。也差不多
俩人正说着,只见金静摆开架势,亮着嗓子来了一句。摆驾。
悠长脆丽的青衣道白,一下将林尧搂住了,他没想到京剧有这么大的魅力,只一句摆驾便能让他魂飞九天之外。金静霎时一改平日风貌,变得更为超脱清丽,似清风中徐徐下界的仙子,月光下冉冉走来的贵妃。
金静在桌前边舞边唱:
海岛冰轮初转腾,
艮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广寒宮。
歌者如醉如痴,听者如痴如醉。金静唱完许久,林尧也没有回过神来,他觉得这词这境这景这情相融得再恰当不过了,他间金寻家有没有录音机,说他要把这段《贵妃醉酒》录下来。金寻说。想听了来就是,金静就是录音机,随唱随听的立体声。林尧说。那只有礼拜六,平时想听却不成广金静说。我真没想到林尧还这么迷京剧,现在喜欢这个的只有老爷于老太太了,林尧说。陆小雨的父亲是个戏迷,前几年在家里自拉自唱,这几年好像绝了此好。金寻说;陆家也是个世家,听我父亲说,过去陆家大爷跺一跺脚,全城也得摇三摇,那是个没人敢惹的人物。林尧说。鬼知道那个让全城摇三揺的大爷今在何方。就为这个大爷,小雨插队时受了多少罪,又是军统又是汉奸的,美国台湾扯出一河滩,最终也没寻着人。金静说。我姑姑还不是如此?在你们陆家受了多少委屈,谁说得清?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漫无边际随心所欲地闲扯着,从京戏跳到军统,从淑娟又扯到甲骨文,各自说着各自的事情,谁也解决不了谁的问题,但大家都觉得这样挺好。舒心,自然,关键是放松。
饭后,金寻点了根烟坐在那里沉思,林尧站在书架前翻弄他那些甲骨文,他看见书顶上撂着张会议通知,便翻开来看,原来是让金寻递交论文,参加研讨会,一看会议日期竟是明天。
林尧问。你怎么没去?
金寻说。去不起。论文要打印,再复印六十份,交大会会务组,我算了算,我那篇《关于甲子卜,王贞的卜文考证公一共一万八千字,至少得一千多块,再交会务费三百……食宿费五百……别人都是公家出,我纯粹自己掏腰包,与其这样,不如拿这笔钱去卜文中谈及的山西做实地考察……林尧说。我可以赞助你。
金寻说。得了吧,你养狗熊那点钱……
林尧说。我有日元,小雨寄来的。
金寻说。用小雨的日元去开甲骨文研讨会,别人知道会笑话我,其实我搞这东西从一开始也没想闹出什么名堂,不过看着我父亲的书撂那儿可惜罢了。
我觉着不去太可惜了,你的观点谁能知道呢。
刚才你听金静唱了,是不是也觉着那嗓子、那艺术可惜了?
这就是生活了,没有尽如人意的东西。比如你的淑娟。提到淑娟,林尧的心立即坠上了一块石头,他想今天是李玉值班,那是个毛头小伙子,让人放心不下,得去看看。于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就要走。
金静湿着手由厨房出来说。怎么说走就走了?
金寻说。他放心不下淑娟。
金静说,这么晚了还上单位啊,真该得五一劳动奖章了。
林尧走出房门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又瞥了一眼桑树,因为恍惚间他感到那里站了个人,好像是金寻的父亲又好像是兰玉生,结果发现那儿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树的影子,他的脚绊了一下,胳膊被金静湿漉漉的手搀住,金静一育把他搀到人门口,比南星把他的车推出来。这时金寻坐在椅子上已站不起来了,他喝的比林尧多。
金静站在门口反复叮嘱他小心,让他直接回家,不要去看淑娟了。
林尧晃晃悠悠骑上车的时候,南星在他背后喊。林叔,我的事您一定记着。
林尧口里答应着,内心却实在想不起刚才南星交代过他什么事情了。
胡同里似乎更黑,夜市上人影已稀,吃的卖的好像都很没精打采。林尧想起了陪小雨逛三峡时,在丰都鬼城听到的说法,说那里上半天是人赶场,下半天是鬼赶场。这里不是丰都,但看那围着小摊吃的人脸色竟郤不怎么好,应该在收钱处放个水盆,把钱放进去看看,漂起来的是真钱,沉下去的是鬼钱,又…想,如今真钱假钱都足纸钱,都会漂起来,这夜市的生意是无法做了。
林尧今天喝得有点过量,为了淑娟的缘故。
金寻也喝得过量,为了他不能参加研讨会的缘故。
他想,金静没有喝酒也是醉了,因为她唱了《贵妃醉酒》。
没醉的只有南星。
林尧最终还是去了趟熊舍。
林尧骑车拐进自家胡同的时候还在想着刚才淑娟见他的凄楚模样,李玉还算不错,用电炉煮了一锅稀糊糊,勉强着灌了它几口,是林尧帮着一块儿喂的,大半洒在外面,少半喂进淑娟嘴里,就这,已使林尧感到很大安慰了。林尧庆幸淑娟还有吞咽稀粥的能力,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林尧没有穿工作服,灌淑娟的时候稀粥洒了他一身,出来让风一吹,干了,硬梆梆地刷刷响,那声音一路都在分着他的心。直到嗅到了腊梅的苦香他才意识到,到家了。
陆家院子里栽满梅花,都是岳父陆浚青种的,花色除了黄便是黄,清素清素的,使得偌大院子给人以陵园的感觉。虽说满院是花,走进却渗透着寒气。陆家宅门高大沉稳,尽管砖雕残破,油漆剥落,但气派依然。瓦上揺曳的衰草,棱角已变圆滑的石阶,清晰地留下了时光的印痕,从那磨砖对缝,前廊后厦的建筑,那雕刻精美的门侧石鼓上,似乎仍然能找到院主昔日的辉煌。附近人称这里为陆家大宅,文革期间,大宅一度为市某机关所占,后落实政策,归还原主,所以与一般被市民侵占的大宅门不同,内中建筑并未受到太多损坏,也没有小厨房、防震棚一类建筑出现,基本保存了旧日原貌,更可称道的是下水道各类设施的齐全,连厕所也装上了抽水马桶,可谓古代与现代结合,文明与进步接壤,使陆家大宅较之以前又进一步。大宅前后三进的院落带后花园,各房由游廊衔接,东西跨院有月门相通,院内方砖墁地,园中卵石小径,三间花厅座落在园子东北角,隐匿于丁香树下,梅花丛中,当是院中最为幽静最让人心旷神怡之所在。陆家老爷子在世时,花厅是谈论机密的地方,老爷子是民国初年参议院参议,所参事务诸多,例如。受理当地人民请愿;得以法律及其它意见建议于政府;提出质问书于国务院等等……所以东花厅便成丁运筹帷幄、谈论机密的中心。当年陆家兴旺时,宾客盈门,凡体己的亲友或来商询重大问题时,都请到东花厅叙话。东花厅在当时看似僻静,其实是家中最热闹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