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8页)
现在的东花厅是林尧的住所,他与小雨结婚,住进花厅已经十年,开始他不习惯三间几乎无遮无挡,只由花隔扇略作相隔的房间。只一进门,一切便一目了然,连那本应隐于不便见人处的双人床,也醒目地睡在西墙边,给人一种舞台演戏的感觉。他建议把隔扇拆丁,换成木板墙。但岳父不让,说花厅便是花厅,不可为住人而更改,那硬木雕花的隔扇拆下便失了艺术价值,花厅也不成其为花厅了。如若林尧住不惯,可搬到前院东厢房,那里进出更方便。林尧想了想觉着还是住花厅好,一来那里清静,二来住东厢房,应了东床快婿的典故,这是他不愿意的,他认为对陆家来说,他算不得快婿,至多是个伙计。
林尧推着车往后走,月光下,庭院内树影婆娑,他需穿过两重院落进东侧月门,绕过花坛才能到达自己的房间。这条路他己走熟,他设想,换了其他人,乍入其中难免会心惊胆颤。这院子太深了,腊梅花太多了,闹不好会迷路。
返还的时候,全部庭院都是空的。在市民住房紧张,市政府为住户每年人平均住房增加零点几平方米的数字欣喜的时候,陆家大宅的人均住宅面积却是以几何倍数在递增。陆浚青兄弟四人,老大陆浚赤系国民党军统干将,一九四九年携妻梅荭逃往台湾,将中院正房空出;老四陆浚紫抗战期间参加共产党,以后生死不明,政府于一九八六年送来烈士称号。当革命烈属的牌子欲往陆家大门上钉时遭到陆二爷陆浚青、三爷陆浚橙和陆浚紫之妻即金寻姑母四大大金蕴玺的强烈反对。三爷认为,威严宅门挂一块死人牌于,于家宅不利,甭管烈士还是非烈士,都是死了,在旧社会也没见谁家为死人常年挂招牌的。陆家本来已人丁不旺,呈下坡之势,再挂上这块牌子更难挡各种阴秽之气,是自己给自己找病。至于二爷和四大大,则是压根儿就不承认老四已经壮烈牺牲。用四大大的话来说。死不见尸,不能为死,也指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呢,不能挂!关于陆家老四的问题,争论已有年头,他原是八路军涉县根据地的一名干部,一九四三年在大扫荡中被日本人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据涉县老百姓说,陆浚紫死得十分慘烈,他被捆绑在城隍庙的旗杆上,日本人将他的肉一片片剔下,先是四肢,后是胸腹……原本说要活埋,临刑时鬼子队长听说中国有种刑罚叫凌迟,便决定拿陆浚紫来作试验,看看凌迟的效果。陆家老四受此酷刑激愤叫骂,惨痛呼号,声音持续了不久,天亮时才绝了声响。清晨,鬼子撤退,有人看见城隍庙旗杆下除了一摊浓艳的血和碎肉再无其它。后来共产党派人找过老四的尸骨,未见。一个人,一夜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战争情况下极其自然,反过来在和平环境下再看此事,便成为不可思议的极不正常的疑案。自陆浚紫离家参加革命起,四大大便开始等待,一直等到白了头发,仍旧痴心不改。很长一段时间里,政府对老四的态度讳莫如深,不说革命也不说反革命,不说死也不说活,四大大对此并不计较,她和陆浚青口出一辙,硬说老四没死。文革以后,政府对老四的生存信念发生动摇,给老四以烈士的名份,但四大大却拒绝接受政府给予的抚恤金和烈士称号,宁愿贫穷地与陆家厮守在一起,靠林尧与金寻们的接济度日,当然偶尔也变卖些古旧的物件,也多是昔日陪嫁。
这样一来,大宅院里只住二爷夫妇、三爷和四大大,林尧的岳父二爷和岳母二大大现在住中院正房,三爷住后院正房,四大大住西跨院,东跨院原本是三爷的儿子陆小雷的住宅,小雷前几年去了美国,也空了。
院子一空回声便大,草也往荒里长,林尧的岳父和三爷几乎每日都将大部分时间花在修整园子上,毕竟人力有限,东院草刚拔完,西院的草又长疯了,石榴要剪枝,藤架要灌水,干不完的活……就这,园子仍显得荒凉,加之大门终日紧闭,致使大院有隔世之感。常有旅游者从门缝往里窥探,以为这里是什么未开放的景点。也有《聊斋》电视剧摄制组前来要求借用场地,遭到二爷拒绝,他说本来这院已寂寞淸冷,再弄些狐鬼进来,图什么呢?摄制组剧务很失望,说再找这样理想的场地实在不易,陆家不同意,他们只好搭景了。
林尧往东拐过梅花林时,见到自己的屋里有灯光,这使他的头皮发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念及蒲松龄笔下将头摘下来梳头的女鬼,想及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中周家修炼四百年的狐狸精,他不敢走了,支住车子顺手由墙根抄起一段祜枝,蹑手蹑脚向花厅迂回过去。后花园只此花厅,并无其它房屋,又多树,便显得有些阴森,真有什么事连人也是喊不应的,即便喊来也多是老朽,于事无补,不如自己了断。林尧所以敢独身而居,是仗着自己年轻火气盛,他不信邪,他认为连熊也敢打交道的人怕什么狐狸,若有鬼魅前来纠缠,正解独居寂寞之苦,必开窗纳之。但今日见房内有情况,他又显出了难以抑制的软弱和恐惧。
他将自己隐在花影中,拨开树枝向房里看,却见岳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望着一壁白墙发呆,林尧不知道岳父半夜到他的房里来做什么,在他的房中这样苦思冥想地呆坐着有什么意义,内中难道还隐含着难以告人的私情?林尧不是文学家,他目前只对淑娟感兴趣,不愿为其它事情伤神,所以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出乎意料,岳父投入得竟连他的咳嗽也没听到,直到林尧站在他面前,他才猛地清醒过来,显出一脸馗尬。
我上你这儿来坐坐岳父说,你这儿该生火了,园子里太潮。
我只是晚上睡觉。
人睡着了寒邪才正好沁入,以前这房后头是水池,现在池子干了,仍是潮。
我把毯子铺在卜边了,倒也没觉得怎么潮。
搭着你年轻,老了就不行喽。不知你那只叫淑娟的熊怎么样了?
让人索然无味。他刚把书扔到枕边,电话响了,是小雨打来的,虽远隔了万水千山,却如在市内般清晰。我们这儿在刮台风。小雨说,台风是什么样?
就是刮风下雨。
喂,我的淑娟病了。
就是那只狗熊吗?傻乎乎只会打滚儿的那只?
它一点也不傻。
别说熊了,说说你自己,想我吗?
林尧不习惯小雨这样直截了当的火辣辣的问话,倘若俩人正在床上,这些话自又当别论,现在是在谁见不着谁的电话中,甚至还有话务员监听着,他调不起情绪来,只应酬地说。你那儿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