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9页)

正打量间侧门开了,中年妇女推出一张轮椅,上面坐了一位梳着发辔,着绒披肩,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的老太太,老太人身后跟出一只突眼、没毛的大枸。这样的老人也能学外语?小雨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那疑虑的目光显然引起了大狗的不怏,它汪一声蹿过来,冲着小雨不住地吠,小雨更是吓得连连后退。

中年妇女蹲下去,哄孩了一一样拍着狗脑袋说。莉莉,不淘气,小雨明白,这就是久野要她对之有爱心的莉莉了。

莉莉黄色,短尾,脸上的肉嘟噜着,叫声嘶哑,丑陋至极,是一只典型的北京沙皮狗。

小雨向久野夫人问候,问候声淹没在犬吠之中。

夫人疼爱地看着她的狗。

狗还在叫,女人还在哄,看样子,时半刻它还不打算停下来。

久野夫人让小雨坐到她身边去,小雨坐过去了,这样狗才安静下来。与狗的周旋使授课时间比原定的推迟了十分钟,这对时间观念非常强的日本人来说是了不得的事。小雨首先客套地说了感谢久野先生的诸多关照,又赶紧拿出为久野夫人选购的中文课本,翻开首页,打算从汉语拼音教起。

久野夫人一直没说话,总是用美丽的眼睛不信任地看着小雨,小雨的心里立即变得很没底,对未来的教学质量也失占了信心,因为她不知道从那张一直紧闭的嘴里发出的汉语拼音会是怎么一种音响。她认为久野真会开玩笑,让这样年龄的人学习外语简直是异想天开。看着几乎瘫在轮椅里的人,看着闪猛的沙皮狗,小雨至今才体会出对学生有耐心,对莉莉有爱心1句话沉甸甸的分量,也预感到自已将为这句话所要付出的代价。

大人把书拿过去前前后后仔细地翻、狗莉莉也蹲在旁边煞有介事地一块儿看。小雨在旁边坐着,看着这幅挺有意思的画面一静静地等待。

老夫人把书翻够了顺手丢在桌上说。这本书是香港人编的,我不学,我要学北京人编的。

听广老太太一口纯正河北话,小雨惊异得几乎喘不出气来,能达到这种程度的汉语,岂是用汉语拼音能了断得了的。

您的汉语说得很好,不用再学了。小雨希望这件事情能彻底结束。

语言得常练,老搁着它就忘。老夫人摇头晃脑地说。小雨觉得很害怕,一怕听这口地道的滏州腔,因为论起河北话来她决不是夫人对手,二来她怕注入了兴奋剂般的病夫人因为激动而突然心肌梗塞或是脑溢血什么的,她将无法向上司交代。小雨说。

我可以去书店物色一本北京人编的汉语教材,那敢情好,我学着也有兴趣。

不过,北京人编的教材也不是河北话,面是普通话。那也比香港人的汉语标准,我看过香港电影,里面的话不中听,咬舌头,男人女人都是一股娘娘腔,把该说很的地方一律说成好我好爱你奸爱你哟,我好心疼哟……

夫人将港台腔学得惟妙惟肖,不像个病人,倒像个活泼的孩子,小雨大声笑起来,她开始喜欢这个老太太了。

谈笑中,小雨突然跳出话题,单刀直入地说您是中国人?是的,我是中国人,祖籍河北,一九四三年嫁到久野家,已经整整五十二年了。

您已经七十多了啊。

用中国话说老而不死是为怪,我都快成妖怪了,连儿子都四多了。

既然夫人不学香港编的教材只好将授课改为聊天,两个小时一到,夫人主动收住话题,说是不能占用小雨更多时间,耽误其它事情,要依她的本意,聊一个下午也不为多。

临走时,中年妇女取出课时费和交通费一共五千日元,硬塞给小雨。小雨不要,说久野先生并未谈及授课费的问题,她是来义务教学的。看目前学生这水平,更不能收钱了,她不可能教中国人说中国话。

久野夫人坚持要给,中年妇女毫不妥协地硬塞,拘莉莉也跟宥叫,小雨只好收下。直到走出院门她都感到很不安,觉得不该收这笔钱。她准备明天见了久野先生要好好说说这件事情。

晚上,她给林尧挂了电话,说了教课的事々林尧在电话里说。两个小时挣五千日元?

是的。

聊大天?

是的。

折合人民币四百块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你为什么不想要?

因为我没有给人家教什么。

这只能说明学生的起点高。小雨,这钱应该要,你不知道,钱对我们这些老百姓意味着什么,有了四百块钱,金寻的文章就可以打印出来;有四百块钱,我的淑娟就不会天天啃糠,饿肚子了。

小雨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林尧说。不对,是君干爱酽,用之釘道。

小雨说。别说钱的话了,俗气的,家里都好么?

林尧说,小雨的父亲胃口不太好,饭只吃一点,终日只是侍弄那些梅花,又说了电视剧组要米借用场地的事。

让人家拍嘛。小雨说,又损失不了什么。

两个人东扯西扯地聊着,都尽町能避免着一个共同的话题。孩子。

都已是四十余岁的人了,再生养几乎不可能,小雨知道,责任在自己,这是她多少年来内疚于林尧的,尽管林尧一再强调。怪他。小雨仍把过失揽干自己,这是她做女人的失职。

张家河那个热烈动人的雨夜之后,偷尝了禁果的小雨和林尧再无能力控制自己,夜夜相聚,时时相聚,只要有机会,无论是知青的上炕,还是稠密的包谷地,是人烟稀少的山道,还是土峁背后,都是欢娱的场所。

紧接着欢愉而来的是酸涩的苦果,第一次小雨晕到在田甩被村长支使傻二媳妇背回窑洞的时候小雨也以为自己是中箸了,接过村长老婆熬得稠糊糊的绿豆汤灌下去以后,却觉得胃里倒海翻江般地难受,于是村长老婆用顶针为她沾着凉水刮痧,将她的肘弯后背到道道血印子,疼得她哼叽了—宿。

第二天自然没有上,在炕上躺了大半天,却也没觉出哪里不舒服。村长老婆来看过她,用布包了两个油饼过来,那时油饼在农村是稀罕吃食,忖长老婆这油饼也非今円所炸,是搁了些时日的陈货。小雨不想吃,油饼就搁在炕头,村长老婆唠叨了半天离去了。

林尧下工回来比往日早,进窑搁下锄就往炕上扑,问小雨病好了没。小雨说也没见什么病,许是热着了,躺了一天没事了。

林尧走出窑去,关了知青院大门,他不忙着做饭,索性也躺到炕上来了。

小雨说。太阳还没落哩。

林尧说。不怕你不累呀这才解乏。

一通翻滚,一通狂热,冷静下来之后,林尧才觉出从里到外的彻底饥饿胃部猛烈收缩使他感到极不舒服,交接后的疲倦又使得这种不舒服加剧,他这才意识到该往肚子里填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