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长寿烟和情人糖(第2/8页)
“曾经有的,也不对,曾经没有的,这个先不讲,太罗嗦。还是请你想一下,你的身上……”
“没有。”
“没有?”
“我的身上除了身体本身什么也没有。”
“大家都会有的,比如一个特别的痦子或者阑尾炎手术……”
“没有。我问你,如果我不是你那个古怪讨厌的老板安排的向导,你还会不会和我一起走?”
“大概会吧。”
“这个大概包含的几率是多少?”
“嗯……百分之八十?”
“很好,明天我们要去找两个人,离得很远,时间很紧,对了,你的枪带进来了没?”
“带了,就在身上。”
“很好,明天也带着。Good night.”
回到房间,李天吾接了一杯水喝下,走到卫生间小便,冲水,回到床上关掉床头灯,钻进被里。失眠的时候李天吾经常会倒数,三百,二百九十九,二百九十八,他知道他这个习惯和大多数人不同,倒数是费脑筋的,可能不太适用于催眠,而且为什么从三百开始倒数,他也没法说清,也许是有一天随口一说,果真睡着了,从此就一点点成了习惯。李天吾的脑袋里和刚才一样,装满了小久的影像,她的身体上是不是……算了,三百。三百,李天吾在心底念了一声。他梦见了天宁。那是他和蒋不凡最后一次出警的前一天晚上。天宁躺在他身边说:明早喝牛奶好了,家里还有牛奶。李天吾说:好。天宁又钻出被子光脚跑进厨房,回来之后说:鸡蛋也还有,再给你煎个鸡蛋。然后光着腿盘坐在被子上,拿过闹钟:六点?李天吾说:六点。天宁说,那我五点半起来,你睡到六点,明天你自己行动还是和蒋不凡?李天吾说:和蒋不凡,他的案子。天宁说:为什么每次我听见他的名字就有点害怕。李天吾说,怕什么。天宁说,觉得他像动物,狼啊,豹啊那种。李天吾说,差不多,他平时懒洋洋的,要是看见猎物,动作倒是不慢。天宁说:蒋不凡给我这样的感觉,那次我在医院看见他。他确实是着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可能也在想,要是你真的死掉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当警察就是这么回事。不是说他不在乎你,如果躺在床上的是他,他可能也会这么想。就像受伤的豹子躲在树丛里,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血正在流干,看着天光,看着树木,渐渐歪着脑袋死了。李天吾说,蒋不凡不会有事,他很警觉。如果他死了,更有可能的是肺癌,烟抽得太多了,睡觉吧。天宁说:好,睡觉。其实我不关心蒋不凡,这么多年没有我的关心,他警察也当得好好的。你不可以再受伤,知道吗?李天吾在枕头上转过头说:我答应你,睡吧。天宁关掉灯,闭上眼睛。在李天吾入睡之前,他听见黑暗里有个女孩儿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八十岁,我们要去爬阿尔卑斯山,不是奶糖,是真的阿尔卑斯山。如果有一天你走出房门,没有回来,我不会去找你,我会等你到八十岁,然后我们一起去爬阿尔卑斯山,不是奶糖,是真的阿尔卑斯山。
第二天在前往小久毕业的国中的途中,李天吾几乎没有听见小久在跟他讲什么,他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银楼,书画店,咖啡馆,槟榔摊,战痘诊所。在西门町的附近,中国时报大楼上面悬挂的巨大广告布幕对面,他看见了一个电话亭。
“那是个电话亭?”
“不然还能是什么?你终于肯讲话啦。还以为你又变哑巴了,被你的讨厌老板。”
“能打电话?我的意思是能打长途电话,越洋电话?”
“只要你塞进足够多的钱,给上帝打电话也没问题,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还记得吧。”
李天吾知道自己问了一连串的蠢问题,不过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驱赶他想要给天宁打电话的念头。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打电话的人,他觉得在电话里人会失真,彼此对对方的感觉会失真,电话那头的人和那个真正在讲电话的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可是现在他极想跳下车去,钻进电话亭,把门关紧,拨通天宁的号码,听见她的声音,失真也没有关系。他说什么呢,然后,假设她不会因此消失,假设老板只是在唬他,也许他会说:自己去登山吧,不要等到八十岁。或者他会说,我为了一个答案当了警察,现在又为了同一个答案来到台北,请你不要见怪,跟你打电话只想告诉你,我注定是个没有选择的人。再或者是,请你等我,我目前的处境不方便讲得太多,但是我会回去,我们去爬那座不是奶糖的山,不要八十岁,我回去我们就出发。
“想要打电话?”
“没有,只是在内地很少见到电话亭,都是一个电话挂在那。”
“台北的电话亭也不是很多喽,不知道为什么在那里会有一个,也许在召唤超人吧。”
“你的国中叫?”
“巨竹国中。”
“我们这是去找?”
“我的国文老师。看来我刚才讲话你每句都听了一半,把后面那一半当乐色丢了。”
“一会下车,能买包烟吗?”
“你忍了多久了?”
“也没有忍,就是一直忘记了自己需要抽烟这件事,看见电话亭忽然想起来了。”
“拜托你想抽烟就去买好了,不要非要找个理由。下次你看见龙发堂就说要喝酒。完全没关系的事情嘛。”
“敢问龙发堂是?”
“如果你过一阵子受不了我发神经,我就送你过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先生麻烦在这里停就好了,多谢。”
李天吾听从小久的建议买了一包长寿烟,白底的烟盒上面画着一个可怕的畸形婴儿。李天吾咧了咧嘴,还是撕开塑封,抽出一根放在嘴里。小久站在他的旁边,看着自己的校门。
“怎么好像小了?”
“你长大了嘛。”长寿烟的味道有点像内地的中南海5毫克,李天吾还是更喜欢中南海这个名字,喜欢其不知所谓所带来的安全感,烟的前面加了长寿两个字,再配上那张婴儿图,总觉得似乎是一种讽刺。
“不是不是,是它变小了。”
“也许吧,一切都在变化,你在变淡,它为什么不能变小?”
小久用力点点头说:“就是这个意思。”
“你们这个长寿烟真是没什么特别。又贵得可以,还不如买一包万宝路。”李天吾捏着烟蒂在找垃圾桶。
“Marlboro六十年代的代言人是个牛仔,你知道他后来怎样了吗?”
“死了,大家后来都是如此。”
“是得肺癌死的。”
“那说明万宝路预防心脏病。”没有垃圾桶,李天吾发现,他似乎在台北还没有看见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