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长寿烟和情人糖(第3/8页)

“烟蒂放在口袋里吧。我们这里垃圾不上街的。”

李天吾心想,好大的口气,在街上走来走去的管保都是有用的人?也许是人就会有些用处吧,或好或坏,总会有点用处。那“垃圾不上街”还真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箴言。

走过国父像,走过升旗台,李天吾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学校的天井里,四面朝上,是半环绕式的教室,总共有三层,最外侧是铁栏杆,里面两步的距离就是教室的木门。天井的周围有花坛、图书馆、活动室和厕所,花坛里种着几种李天吾不认识的花,他对花一无所知。在学校的内墙上,画着一幅幅小型壁画,有星星月亮,也有正在庶民上篮的樱木花道和左眼下有伤疤正展示着硕大牙齿的蒙奇·D·路飞。

小久领着李天吾上到三楼,停在一间教室前面。教室的门口站着一个男生,穿着不很干净的校服,双手背在身后,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好像想要在地面上蹭出一个洞来逃走。

“今天轮到你把风?”

“不是啦。”

“那是怎么搞的?”

“背书背不出。”

台湾人为什么很容易就在一起讲话?面对陌生人李天吾很少率先交谈,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李天吾回想自己走在家乡的街头,每次在问路之前,都要先打腹稿,阿姨请问,不好不好,还是大姐请问。这时教室里传出整齐的诵读声: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你背不出的是这一篇?”

“不是啦。”

“那是哪一篇?不用不好意思,我是你的学姐,在这里念书的时候也经常出来把风的。”

男生继续蹭着地面,说:“不是我的错,是老师找我麻烦,背得好好的,他偏要咳嗽,要不然怎么会在半路忘记?”

“所以背的是?”

“《书付尾箕两儿》。”

“那么长一大篇也要人背的?”

“不是啦,只是其中一小段。你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和好至老,不可各积私财,致起争端……刚背到这里,老师就咳嗽了一声,我以为自己背得不对,后面一下全忘掉了。”

“现在记起来了吗?”

“说过忘掉了嘛,要不然怎么会还站在这里?”

“不可因言语差错,小事差池,便面红耳赤。应箕性暴些,应尾自幼晓得他性儿的;看我面皮,若有些冲撞,担待他罢。应箕敬你哥哥,要十分小心,和敬我一般地敬才是。若你哥哥计较你些儿,你便自家跪拜,与他陪礼。他若十分恼不解,你便央及你哥哥相好的朋友劝他;不可他恼了,你就不让他。你大伯这样无情地摆布我,我还敬他,是你眼见的。你待哥哥,要学我才好。读书,见是件好事……”

“到‘要学我才好’就可以啦。”男生看着小久,眼神里写着:今天中了大彩了。

“用不用再帮你背一遍?”

“不用啦,说过了只是忘记,其实你背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谢谢学姐。学姐,我叫卡照,你叫什么?”

“我叫小久。”

“记住了。”说完,他敲了敲教室的门,得到应答之后,走了进去。

“喂,你是什么人?”不再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李天吾说话还算流利。

“小久而已。”

“我看你是外星生物,不但会消失,知道棒球规则,会背国中课文,还轻易就能够跟小男生搭讪。”

“随便一个台湾人都知道棒球规则,国中课文就喜欢那么几篇,卡照今天走运而已。和小男生搭讪呢,”小久边向教师里张望,边向李天吾招手说:“可是小久我的强项,我是出了名的少男杀手,杀人如麻的。”

“看来我年纪大了点,也不是没有好处。干嘛?”

小吾指着讲台上的老师说:他是我的国文老师,黄国城。

黄国城四十岁左右年纪,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眼镜后面的眼睛看起来又像是三十几岁,除了这双年纪轻轻的眼睛,黄国城有着标准国文老师的样貌,手指上夹着粉笔,似乎上帝说,要有国文老师,于是就有了黄国城。

“他是外省人。曾经老师好多都是外省人,不过现在没那么严重了。”

“为什么?”

“不知道啦,总之,那时就是很多外省人。听说最早的时候,外省人老师带着很浓重的口音,学生很难听懂的。”

“那还是现在对头一点。”

小久继续向教室里面张望。

“他是唯一一个给我写过信的老师。”

“什么时候?”

“我上高中几个月之后,就接到他的信。可是在念书的时候他很少和我讲话的,只是有一次我挨了打,他把我找去,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生之间的小问题啦。”窗户里面,卡照已经顺利的背好了课文,回到座位,可刚一落座,他就开始向窗外探头探脑,好像在寻找他的漂亮学姐。

“你讲故事很不负责任,只有题目,没有下文。”

“是你自己笨,下文已经很明白在那里,无论年纪大小,女生之间的问题一定是男生啦。”

“所以是你这个少男杀手抢了人家的男朋友。”

“哪用抢的?我只是坐在那里发呆,是他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晚上去看电影。老实讲,我一边说,不要,晚上要去诚品听讲座,一边在想,这个呆瓜是谁?”

“那怎么会挨打?”

“可能是我不应该坐在那里发呆。总之你不懂啦,女生就是喜欢故意误会人,要不然自己多没面子。我就在厕所被几个女生盖住头,打了一顿,其实也没什么事,脸给打肿了而已。”

“你打回去没有?”

“说过了给盖住头,哪知道对手在哪里,稀里糊涂就已经给打倒在地了。”

“我是说之后。”

“没有,她们有她们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是?”

“借鉴原住民的方式,猎首,就是把对方的脑袋割下来,摆在家里。如果你仔细看,我的额头和下巴是有图腾的,猎过人的才会有,而且一生不会消退。只是我在变淡,你看不清了。”

“做得好。”

“好啦,图腾那种东西只有男人才会有的。我的方式是继续坐在那里发呆。有一天国文课下课黄国城把我找去,他并不是我们班的班导,只是教国文而已。他问我说,最近的功课怎么样,这个进度吃得消吗?我说,还好。他又问,有没有很喜欢的课文?我说,喜欢陈之藩的谢天。他说:为什么喜欢这一篇?我说,我知道自己很渺小,不过也不算不特别,就像爱因斯坦一样,如果写不出相对论,也是渺小而特别的。黄国城让我坐在他面前说,很好的想法,可是为什么在课堂上不站起来发言。我说,我不喜欢表演。黄国城说,那不是表演,是分享。我说,是以表演的方式和大家分享。我不是很能应付。老师,请问沉默是不是人的权利?黄国城说,当然是,每个人都有免于被侵扰的权利。我说,那就好,我使用这份权利,也承担相应的后果。黄国城点点头说,你的脸怎么了?当然你可以使用沉默的权利。我说,挨了打。黄国城说,你的班导知道吗?我摇摇头说,不用,误会而已。打过了一次,就不会再打了,她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是让大家知道我挨了打。就像莎士比亚说……黄国城说,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死了。我说,是。黄国城说,你知道如果你不说出来,她们也许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我说,你觉得,我的脸像是走路不小心撞在树上受的那种伤吗?黄国城说,不像。我说,可你是第一个问我的老师。我不愿意强迫别人做他们不喜欢做的事情。如果我说出来,就是一种强迫。黄国城说,如果再有人找你麻烦,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去跟你的班导讲。我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黄国城说,好,今天就到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你对自己有什么期待吗?希望你长大之后变成什么样子?我说,没有什么具体的期待。只是希望自己长大之后能够喜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