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长寿烟和情人糖(第4/8页)
你会变成你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李天吾想起了安歌的话,那可能是到目前为止,她说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你发什么呆,学我啊?”
“没有,我只是在想,只是在想,她们之后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没有啊,我说过,打过一次就不会再打啦。我只是在某个时间帮助她们建立了一种姿态。”
“那个男生呢?”
“当然是回去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一起啦,事情过去蛮久了。”
“黄国城老师的信里写了什么?是不是要你离男生远一点。”
“他的信写得很短,而且也只写了一封。他说他在找我谈话的那个时候,其实做老师已经做了很久,正做得有些困惑。他觉得自己力量很小,学生不喜欢国文,不喜欢背书,这些文章这么美,为什么学生不喜欢呢?他曾经以为做一个国文老师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可是他做了十几年老师,发现这件事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单纯,他觉得自己甚至比学生还要幼稚,很多学生早就发现这是一件很没用的事,只是为了应付考试才勉强念下去的。他十几年后才发现。不过在那天和我谈了话之后,他觉得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困惑了,一个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学生,从国文里寻出了些许美好,在学校这个以自由换取知识的地方,利用自己有限的自由正在继续寻找纯粹而特别的自己,对他来说,是一种类似于惊喜的安慰。他嘱咐我,不要轻易为了一些事情改变自己,目的并不重要,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如果人生的意义无法确定,那人生的过程就成了意义本身。他还嘱咐我,也不要轻易和同龄人隔绝,和周遭世界的往还也是成为自己的过程,因无知而纯粹和因了解而纯粹是截然不同的,他希望我能获得后一种。在信的最后,他问我,在高中有没有再挨打?真是个笨人,挨打也要看运气的嘛,哪有走到哪里都挨打的道理。喂,就在教室门口给我照张相好不好?”
李天吾从小到大不是没有遇见过赏识他的老师,无论在哪里,即便是在警校,都有老师或者教官喜欢他。他对待自己的残忍在老师的字典里叫做刻苦,他每次考试即使早早写完,也要反复检查,从没试过提前交卷的那份洒脱,也是老师所推崇的稳定。他虽然胸中有万语千言,如果放开闸口,能讲个几天几夜都不罢休,对于学校和社会上的诸般事由也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份见解,可他几乎从来没有讲过,而是一直安于自己是一个安静的好学生的现状,很多老师正是喜欢他这种内敛。他体格偏瘦,可是在散打、柔术、寝技各个考核科目还是拿下全优,因为他在同学休息的时候,不断去警校空荡荡的格斗馆反复练习,击打沙袋,抱摔模型。教官认定他是难得的近身格斗人才,不单是因为他技术娴熟,战术得当,更因为他很少认输,即使被人的大腿锁住喉咙无法呼吸应该马上击地认输的时刻,他也要多撑几秒,寻求哪怕一丝的反击机会,而事实证明,那珍贵的几秒正是这种机会经常光临的时段。可是这些赏识,基本上都是基于他在某一方面给他的老师带来了荣耀,或者在老师所期待的核心竞争领域成为翘楚,或者更简单地说,老师们之所以赏识他,是因为他是一个他们眼中的标准的好学生范本。其他的所有都是基于老师对于他的这个判断之上的。若没有这个,就像是他在高中末尾成绩短暂而彻底的滑坡的时候,刻苦,稳定,内敛,坚韧就会变成愚笨,刻板,木讷和毫无意义的顽抗。站在黄国城的国文课堂门前,李天吾清楚地看到了过往老师们的内心,他们没有喜爱过他,他们从来没有喜爱过他这个人本身,这是他们不会在乎的很多事情之一。
“我相信我的老师们也困惑过。”李天吾放下相机认真地说。
“和黄国城一样?”小久也摆出很认真的样子。
“是,只是他们的困惑时间可能短一些,学生有其核心价值,老师们的成就正是建立在这个价值之上,当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困惑就结束了。”
“可是我们不单是学生,还是一个个孩子呢。”
“也许这不是老师们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每个人在特定的地方都有自己特点的身份,然后被这个身份简化,删改。这是这个世界运行的一种方式,我想。”
“你今天好哲理哦,怎么啦,没有老师给你写信,你是不是很嫉妒?”
“没有嫉妒,我三十岁了,哲理一点是应该的,不能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每天靠感性活着。而且如果我现在接到老师的信,也不会怎么开心,我一定会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老师又要结婚了还是如何,这也是三十岁的后果,叫做现实。”
“你刚才就犯了和你的老师们一样的毛病。我不单是个小孩子,我还是个女人。请你把罩子放亮一点。”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怪的一句话。”
小久转过身,向楼梯走过去,说:“你这么现实的人,没看过武侠小说是应该的。还有如果你继续站在那里,下课的时候有人报警卫抓你,我可不会救你。”
走出巨竹国中,上了捷运,在淡水站下了车。一路上李天吾只是随便问问为什么除了辽宁路,上海路,这些以地名命名的街道,好像把整个中国版图都踩在脚下,还有忠孝东路,和罗斯福路这样怪的街道名称。小久通通闭口不答。李天吾也只好闭口不问了,谁让他刚才简化了自称身份复杂的小久。下车之后,没有走出几步,小久停了下来。李天吾看了看旁边的店家,是一个槟榔摊,老板娘正在用剪刀剪翠绿的槟榔叶子。
“要买槟榔?”
“你干嘛不问我为什么不等黄国城下课就走掉了?”
“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所以你不想知道?”
“想知道,而且还有别的问题要问,我只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把你弄烦了,我准备一天只问五个问题。”
“你以为是做伏地挺身,一天要做几个,我烦了会告诉你,是你不在乎才对。”
“在乎。我问你,那个男生怎么会叫做卡照?这是姓氏还是名字?”
“还是不在乎,先问别人。不过没关系,我很大度,如果和你计较,早就气死了。卡照不是姓氏,是名字,阿美族的名字。这个名字的意思呢,很有趣,和刚才他做的事情有点相像,卡照在阿美族的语言里是望台的看守员的意思。”小久娓娓道来。
“厉害。那学校内墙的画是谁画的呢,一幅一幅,就是我这个外行看来,也是水平参差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