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5/8页)

亚农刚走,他娘就没完没了数落起我来。她说要是我平常在村里少管点闲事,也不至于有今天。人没死总还算万幸,要是死了,树生没准还会将棺材搁到咱家来呢。

静心一想,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读书人的本分是恪守枣梨,潜心修学。可要做到这一点,却又谈何容易。晚上我独坐灯下,翻开书卷,字里行间跳出来的竟然全是金子二字。连睡觉都会时常梦见她。

自从金子来到麦村之后,这里没有一件事不与她有涉。按照村里气象员的说法,金子的每次自杀会招致一连串的灾异之象。比如说一九五六年的江口决堤,五八年的持续半月之久的大暴雨,六二年的蝗灾,六四年的地震,诸如此类。气象员的话乍一听似乎无懈可击,可仔细推敲之下,却又不堪一驳。问题在于,金子在风调雨顺的太平年月并非不会自杀。她似乎随时随地都会生出想死的念头。

晚上,我正在灯下翻阅那本《麦村地方志》,村长发财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说刚刚料理完金子的事,顺便过来坐坐。

我对村长说,据地方志记载,麦村离现在最近一次自杀事件发生于明初洪武十二年。自杀者为一官宦之女。她是将一枚花瓶的碎片插入下腹致死的。事有凑巧,她也是家道中落之后从外地迁居麦村的。由于她是外乡人,地方志对她的记述仅寥寥数语,其姓氏与家族沿革均已无可稽考。

看来,村长对我的话并无太大的兴趣,他神色迷离地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向村长列举上述事实,并不是暗示这个女人与金子之间存有什么联系,而是试图说明,自从一三七九年以来,麦村已有五百多年没有发生过自杀事件了。我敢说,在金子来到麦村之前,村里的人大概早已忘了人可以自杀这种说法。我提醒村长,眼下麦村可不能开这个先例,再说,这些年光景又不好。人活着本来就不容易,要是……

没等我说完,村长就打断了我的话,玄圃,你扯得太远了吧?

我还想跟他说些什么,村长却不耐烦地站起身来。玄圃,你还是好好教你的书。别的事能不管就不要去管它。

村长走了之后,我就上床早早睡下了。其实,刚才村长在的那会儿,我还有一件心事没有来得及对他说。金子在村里寻死觅活的同时,另一件更为可怕的事也在暗中悄悄地滋长。那就是金子对自己肉体的放纵,也许这两者在根本上是一回事。她和福寿之间的私情早就闹得满城风雨,福寿还唯恐别人不知,在村中逢人便说,大肆炫耀。最近,又听说仓库保管员也卷了进去。据说,今天早上金子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他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亚农他娘有一回曾悄悄地对我说,她怀疑亚农……

这样想下去,我又睡不着了。

树生

等到秋后楝树上结出黄澄澄的果子,龙朱已经满三岁了。可村里的女人都说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我。我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我拿这事去请教玄圃,谁知这老古董竟向我卖弄起学问来了,说什么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啦,什么物有不足,智有不明啦,我简直弄不懂他在说什么。倒是亚农他娘在一旁安慰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大白猪还能生下黑崽呢。经她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就亮堂了许多。

有一天,桂婶在河边洗衣服,她将我叫到她旁边,拐弯抹角地问了我一大堆事儿,这些事儿我想起来都会脸红,可也只有她这样年纪的女人才问得出口,我照实一一告诉她。谁知她听完了我的话就笑得趴在码头上直不起腰来。“你这个白痴。”她骂了我一句,就只管抿住嘴自己笑,将我扔在了一边。

我可不是什么白痴,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知道桂婶拿那些话来盘问我,是想弄清楚龙朱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平常不论我走到哪里,村上的人总爱拿龙朱来烦我。俗话说丑事走得比风还快,我在外乡做木匠的时候,当地人也在一个劲地谈论着这件事。那些爱管闲事的女人凭什么一口咬定龙朱是仓库保管员的孩子呢?难道就因金子曾经在仓库里宿过一夜,或者说,仓库保管员在金子跳河之后流了几滴眼泪吗?

这天下午,我在邻村马祠乡给人家打寿材,桂婶踮着小脚来找我。她是来给我捎口信的。说家里来了一位亲戚,金子让我尽快赶回去。说完话桂婶就走了。

我一边急匆匆往回赶,一边心里犯嘀咕,我们家的亲戚除了金子一族外,其余的早就停止走动了。这会儿哪儿冒出来一个亲戚呢?莫非我那消失多年的姨妈突然露面了吗?走到半路上,天就下起雨来。我也没顾上避雨,鞋底抹了油只管往家赶。

我来到家门口,天已经黑了。我走进围院,看见大门紧紧地关闭着,我敲了敲门,里边也没人应声。要说这件事,我也不止碰上一两回了,金子不开门,自然有她的道理。要在平常,我肯定会自己到外面的河滩上蹲一会儿,免得惹她生气,可是今天外面还下着雨啊。我一使性子,就将大门给踢开了。

屋子里面黝黑黝黑的,我看见一个男人从床上溜下来,正在系裤子。我想上前看个究竟,那人一把推开我,径直朝门外走去。一直等到他走到河边,我才认出那个人是谁。

村长来屋里干什么?我问金子。

村长来干什么,你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

金子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倒叫我一时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我站在门边,脑子里一片空白。雨水斜斜地打进屋来,院外的树木在大风中跳舞似的扭来扭去。我的脸上一阵凉一阵热。

我心里说,等我先将这扇让我踢坏的门修好之后再跟她算账。可说来也怪,在我修门的那阵子,心头的火也渐渐消了。你跟村长不是头一回吧?我问金子。她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不是头一回。我的心往下一落,就像一脚踏空,掉进了深渊一样。我又问她,你和村长不是真的要好吧?金子就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索性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睡起觉来。我站在门边,脸上火辣辣的,那情形就像是我自己偷人养汉似的。

桂婶这回可真的把我给坑苦了。倘若她不是存心要出我的洋相,干吗要将我诓回来呢?要是我在马祠乡将那副寿材做好之后再回家,少说也已经半夜了。那样一来,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金子还是原来的金子,连一根毫毛也不会少。

不过,这件倒霉的事让我给撞上,倒不是没有一点好的地方。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提出来跟金子睡在一头,她就爽快地答应了。虽说金子和我做了十来年的夫妻,可要说睡在一个被窝里,那还是生平第一遭。我一挨到她的身子,小魂儿一下就飞走啦。女人身上有这么多好处,我还是头一回见识呢。我心里说,这事我还得好好地感谢村长一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