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6/8页)

渐渐地,我就像腾云驾雾似的被金子领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我忽然想到在我小时候,我娘带我第一次去姨妈家做客的那会儿,我们还只能隔着竹篱和木栅栏偷偷地看她一眼,可现在……我这样想着,就觉得憋不住了。浑身上下就像被凉水洗过一遍似的。

不过,这种事一完,我的魂儿又飞了回来。心里又舒坦,又难过。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要是让我现在就死掉该有多好啊。正是在这个晚上,我又琢磨出了一个道理:有时候人死掉也是一件蛮不错的事呢。这样一想,金子一次次地寻死觅活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要知道,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想要明白这个道理是不可能的。这就像什么人曾经说过的那样:你想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得亲口尝一尝。

发财

天气预报说,今天傍晚麦村一带有一次降水。雨一下,成熟的麦子就要发霉烂在地里了。早上天刚亮,我就将村里的男女老幼赶到麦地里去了。

眼下天气还好。我从仓库里出来,准备去地里转转,看看麦子收得怎么样了。经过树生家门口,我想起有一件事要问问金子,就揭起门帘走了进去。

树生到外乡做木匠去了。金子一个人在后院结草绳。

她来到麦村这么多年,还没有下过地呢。我总是安排一些轻松的活儿让她干干。这倒也不是我存心偏袒她,像她这样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下了地也只能白白糟蹋庄稼。

金子见我进来,抬头瞟了我一眼。那模样好像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身后的什么东西似的。她笨拙地结羊草绳,也不跟我搭话。昨天晚上我们俩在桑树林里的那回事已经叫她一股脑抛在了脑后。

院子里收拾得挺干净。早已不用的木犁、连枷、牛轭堆在墙角。一簇羊角草的藤蔓攀爬在上面,开出了一朵朵黄花。

听人说,这些天你和玄圃在村里四处打听我父亲的事?金子将结好的草绳浸在身边盛满水的一只木桶里。我的父亲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我知道金子所指的调查是怎么一回事。前些天,公社派人来追查一个旧案,据说本乡的一位交通员在解放前夕的回家途中突然失踪了,他们怀疑交通员的失踪和金子的父亲有关。遵照公社的意见,我们找树生谈了一次,希望他能够提供一些线索。

我对金子解释说,对她父亲的调查完全是上级的安排。我本人无心跟他过不去:何况,你的父亲被镇压之后,他的事也该告一个段落了。

谁知金子听了我的话,突然生起气来,她那苍白的小脸上立刻沁出了泪花:

不是镇压,是杀害。她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就像弄死一条狗似的把他给宰了。

我没有吱声。经验告诉我,跟金子这样的女人打交道,凡事都不能认真。她的话虽说有些出格,好在眼下没人,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去年秋末,公社在镇上开肃反会后,他们让专人送来通知,点名让金子到会游行。我和支书、会计几个人苦苦劝了她一个晚上,也没说动她,最后她竟然掏出一把木匠用的刮刀来。后来,还是会计机灵,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村里的一个寡妇冒名顶替她去了公社,幸好公社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金子。

村上的第二遍钟敲响了。这是工间休息的钟声。我看见麦地里的村民一听到钟声,就像田鼠一般窜到田埂上,找片树荫躺下来歇息。在通往田间的那条沙砾大道上,亚农和福寿正吃力地拉着那辆破旧的平板车,往地里送水。

等到钟声停下来,金子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又有什么东西在钟声里死去了……她呆呆地听着钟声的回音在远处一点点平息,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她又独自笑了起来。

据我们了解,树生的母亲姓殷,可你娘却姓张,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问她。

这一次,出乎我的意料,金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躲躲闪闪,而是爽快地做了回答,不过,她让我不要往小本上记,我答应了。

在我五岁那年,家中一连串发生了几件怪事,我的姐姐和哥哥相继去世了。哥哥点火烧了自己的床,姐姐却投了井。我娘相信家里一定被鬼魂缠住了,就请了一个阴阳先生来算卦。阴阳先生扳起指头一算,就说,我们家命中没有子嗣,哥哥姐姐的死是前世注定了的。

阴阳先生对母亲说,厄运已经降临到这个家中,不仅我们家的子孙保不住,就连这个家也会很快败落掉。

我娘一听他这样说就哭了。她平常在家里一直吃斋念佛,她比谁都相信阴阳先生的话。我娘问阴阳先生,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躲过这场灾祸。阴阳先生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他说,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母亲将手上的那副金镯褪下来交给他,求他给我们指条生路。阴阳先生重新落了座,想了想就说,这个家里日后只有一个人能存活下来,不过,你们必须将她嫁给一个穷人。我后来才知道,阴阳先生所指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娘赶忙又问他,世上的穷人多如牛毛,我怎么知道应该和哪个穷人结缘呢?阴阳先生朝母亲摆了摆手:过一会儿,我自然会告诉你。他说现在天上西北方的一块乌云挡住了太阳的光亮,他的天眼的视线也被遮住了。

等到那块乌云被风吹散之后,阴阳先生悄声说道,七天之后,必然会有一个穿青布褂的农妇要饭来到你们家门前。这个人的儿子将来就是令嫒的吉婿。

过了七天,那个穿青布褂的农妇果然按期来到了。这个农妇就是树生他娘。不过,我的母亲没有马上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她,而是将她引到家中,焚香净身,结成姐妹。

我爹开始压根儿就没把阴阳先生的话放在心上。可是,到了一九四八年春上,事情就不由他不信了。那个时候,收音机里每天都在播放着共军,也就是解放军渡过黄河南下的消息。我的父亲一天天地荒唐起来了,他每天除了喝酒什么事也不做,仿佛一心等着灾难到来似的。我记得一个冬天的晚上,我父亲在半夜时分突然来到我的房里。他一个劲儿地抽烟,也不跟我说话。天亮之后,他和母亲就把我带到了麦村……

金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话匣子一打开,想关都关不住。这些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她说这么多话。我猜想,如果不是玄圃赶来找我,她也许会一直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现在还是晌午,学校还没有放学。玄圃急匆匆地从学校赶回来找我,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从树生家出来,走到河边的树林里,玄圃气喘吁吁地迎上来,压低了嗓门兴奋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