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8/8页)

福寿啊,你快变成《红楼梦》里的贾瑞了。

如今,金子已经死去了。我也像秋后的浮萍一样枯掉了。我走路都是摇摇晃晃,恨不得咳一声都要跌倒。我落到了现在这步田地,都是当初给金子淘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人悄悄地给我起了一个绰号。

他们都叫我药渣。

玄圃

金子在一个溽闷的午后突然去世了,就如一条湍急的河流终于甩掉了自己,消失在了光阴的背后。那是四月末的光景,麦村的居民正在田头收割大麦。

金子的死去带走了一段喧嚣的岁月。时光的幕帘在她的身后悄悄地合上了。仲春时节的蒙蒙细雨给第二天举行的葬礼以一种相得益彰的伤感气氛。

我已经无法记清金子的好时光是在哪一天结束的。很久之前,村里的人们就不再谈论金子了。到了一九八〇年前后,新一代的麦村居民尚在无所适从的金钱世界中寻找着自身,他们对于金子的自杀已经失去了耐心和兴趣。如果说金子过去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人们的神经,时至今天,它早已成了一种偶尔被人提及的传说。

在金子日益衰老的晚年,我时常看见她一如往常地在村中转来转去,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或者一段绳子,向她遇到的每一个人讲述未来的自杀计划。碰到这种情景,人们不是未置一词地匆匆走开,便是心不在焉地与她敷衍两句。那时,龙朱已经二十五六岁了,像他爹树生一样,他成了一个手工精细的木匠。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亚农说,对付我娘那样的疯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做一个木笼将她像鸡一样地关起来。倘若不是新上任的村长出面干预,我怀疑龙朱或许真的就会做成那么一只笼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金子,是在她去世前一个月。

当我拄着手杖来到她居住的那间旧屋里的时候,她的模样就像一段芳香散尽的花枝一样,让人无法辨认。

她的头发被火燎掉了一片。脸上布满了灰褐色的灼痕。她的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纱布上还在不断地往外渗着血珠。那条摔坏的左腿被两块木头夹板固定在床架上。脖子上的血痂和道道绳印清晰可见。龙朱用一根长长的麻绳将她密密匝匝地捆绑在床上。我走进去的那会儿,她正拼命地蹬踢着床板,扭动着躯体,使床架发出吱吱的声响。

看见我进来,金子停止了挣扎。她像个孩子似的朝我䀹䀹眼睛。

你瞧。他们像绑牲口似的将我绑在床上。他们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龙朱和一名木匠推门走了进来。龙朱没有搭理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卷钢皮尺,量了量金子那张床的长度,然后转过身将尺寸告诉了那个来帮他打棺材的木匠。接着,他们俩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看到这副情景,我就知道金子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坐在金子的床边。几十年来,我们还是第一次挨得这样近。我问金子还有什么话要说。金子静静地看了我一眼,那张毁损的、面目全非的脸上泛出一绺亮晶晶的光泽。她那坚毅的嘴唇抿动了一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

我要死。

我离开金子的住处,朝家中走去。村里突然刮起了大风,沙土和树叶被风卷起,飘满了灰黄的天空。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金子那具伤痛累累的躯体,心头顿时掠过一阵惘然若失的寂寞之感。有时我们自以为活着,其实那不过是死前的一种征兆而已。

雨下起来了。我看见亚农手里举起一把油布伞,沿着河边朝我匆匆走来。